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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时:日记所见政局动荡下知识人的生计挣扎与内心焦虑(1948-1949)

作者

朱丹洋

天津商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天津市 300133

1949 年初,当解放军百万雄师陈兵北平城下,这座千年古都已成为新旧交替的历史漩涡中心。1 月 15 日天津解放后,北平陷入战略合围之势,傅作义麾下 25 万守军在东北野战军与华北军区部队的钳形攻势下,已然成为困兽。这场军事对峙不仅是兵力较量,更折射出两种政权的命运走向。正如黄炎培在致钱永铭信中所言,“此非单纯政权更迭,实为社会再造之始”。[1] 政治领域的博弈在此刻达到白热化、经济崩溃在北平尤为触目惊心。而在社会中,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重塑人心。

一、解放前夜社会风云汹涌澎湃

在社会动荡和经济衰颓的背景下,政治格局在悄然发生变化。蒋介石于 1949 年元旦发表求和声明,试图以“和谈”拖延战局,中共则提出以“惩办战犯”“改编军队”等八项条件为基础的谈判框架,展现彻底革命的决心。北平城内,国民党特务加紧搜捕进步人士,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被特务严密监视,知识群体在白色恐怖下噤若寒蝉。

政治权威的真空催生多元力量博弈。喻世长在日记中多次表达了对国民党政权的失望和对新政权的期待。他痛恨“内战”,痛恨“这个不合理的社会”,认为这场战争是“把人民害到如此”的罪魁祸并认为自己生活在“变态病重生活”中。他对国民党政权的腐败和无能深感愤懑,甚至在日记中控诉:“我早已不能忍耐了,两个罪魁,我夜里想,此后该把他们的名字写到痰盂与尿罐之上,永久受着唾骂,不顾百姓血肉!”。[2] 战时体制下的北平陷入多重混乱, 水电供应中断、戒严令反复变更、真假消息混杂传播。“市场外号外”与“捏造粉饰的新闻”形成鲜明对照,反映信息管控体系崩溃后的话语权争夺。市民在“不知道何时戒严”的恐慌中,发展出独特的生存策略——将炮声密集程度作为判断战局的晴雨表,这种荒诞的日常正是秩序解体的表征。

社会心理呈现集体性焦虑与期待的矛盾共生。“没有一块温暖的石头”的冰冷感,与“希望有一个‘变’”的强烈渴望,构成知识分子群体的典型心态。“病得不可开交时中国就快得救”的黑色幽默,实为对旧秩序彻底绝望后的反常宣泄。普通民众则在“漂泊”感中重构身份认同,从“有房子没有家”到“忍受苦难等待变革”,昭示着传统社会纽带的断裂。

战争的走向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喻世长在日记中记录了他对战争走向的猜测与担忧,战争的胜负似乎已经逐渐明朗,但过程仍然充满了不确定性。喻世长在日记中多次提到,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国民党军队取得胜利的消息,但这些消息往往与现实相悖。实际上,国民党军队在战争中逐渐失去了主动权,其兵力从战争初期的430 万人下降到365 万人,可用于前线作战的兵力仅有 174 万人。[3] 与此同时,人民解放军的兵力则从 127 万人发展到 280 万人,战斗力显著增强。报纸上矛盾的信息让他对国民党的宣传产生了怀疑。他意识到,战争的胜负可能并不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明朗,而这种不确定性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担忧。随着战争的推进,国民党军队的士气低落,组织涣散,而人民解放军则在各个战场上取得胜利。“当我写完 1948 年的日记时,国民党已处于垂死挣扎的阶段”,德克·博迪在日记里精锐地指出了国民党的处境。[4]

二、困顿式生存:生计与心灵的双重煎熬

内战的烽火在全国蔓延,社会秩序严重失衡,经济的衰颓更是让民众的生计陷入困境。1948 年,北平的物价飞涨成为普通民众生活中最突出的问题。国民政府将财政资源优先投入军事,导致民生领域资金短缺,教育机构被迫裁员,形成“战争—经济恶化—社会失序”的恶性循环‌。国民政府滥发金圆券导致物价飞涨,据《北平物价日报》记载,1948 年 12月至 1949 年 1 月,面粉价格暴涨 47 倍,普通市民需用麻袋装钱购买生活用品。德克博迪在日记中记录“现在,金圆券(新发行的货币)是毫无疑问的暴跌了。只有财政部部长王云五还在说什么金圆券的发行是极大的成功。”金圆券的发行,本质是国民党为维系内战而对民众财富的最后搜刮,连作为旁观者的博迪都清晰意识到其“成功”宣传的荒诞性当政府将经济政策异化为政治工具,用谎言掩盖制度性腐败时,其统治根基已摇摇欲坠。

“物价疯狂我唱了”、“你会相信吗?一个礼拜,物价没止休地跳!跳!跳!……我对着这受物价狂风吹迷了的市民,我在默祷‘你们快好了!’我自己早已甚至疯狂了。我在街上不知为什么唱着!好伟大的时代呀!”。[2] 这将抽象的经济危机转化为具象的感官冲击。1948 年 8 月,国民政府推行“金圆券改革”,但不足三月即告失败,上海物价指数在 1948年 9 月至 1949 年 4 月间暴涨 ‌135742 倍‌,北平米价一日数涨,市民需用麻袋装钱购物‌。喻世长以个人视角记录的“物价跳跃”,正是宏观数据背后的鲜活创伤。货币已丧失价值尺度功能。国民政府滥发纸币导致法币、金圆券沦为“废纸”,民众被迫回归以物易物(如用面粉、银元交易),甚至出现“工资按小时结算、到手即抢购物资”的荒诞场景。作为知识人,喻世长“在街上不知为什么唱着”的异常行为,反映了知识分子阶层在生存危机下的尊严溃败,传统士大夫“安贫乐道”的价值体系被通胀摧毁,理性思考让位于生存本能。这种“疯狂”既是个人精神崩溃,也是旧秩序伦理瓦解的缩影‌。“受物价狂风吹迷了的市民”出现了群体性心理麻痹。据 1948 年《大公报》调查,北平普通家庭需将 ‌80% 以上收入用于购买粮食‌,民众为抢粮甚至发生踩踏致死事件。长期高压下,市民从初期“恐慌性抢购”逐渐沦为“麻木旁观”,喻世长的“默祷”实为对人性异化的悲悯‌。国民政府曾以“戡乱建国”自诩,但经济治理的无能彻底暴露其统治危机。1948 年蒋介石在日记中承认“经济问题比军事更严重”,而民间则流传“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的民谣。“你们快好了”的祈祷暗含对新政权的期待。中共在解放区推行“折实单位”工资(工资与粮、布、油等实物挂钩)、打击投机资本,1949 年进入北平时更以“两白一黑”(米、棉、煤)稳定物价。喻世长的日记里虽未明言,却通过渲染国民党统治的荒诞,为共产党“救世主”形象的建构埋下伏笔‌。

国民政府的币制改革也未能缓解这一困境。“币制改革”一施行,金元券大量发行,游资冲击市场,物价飞涨,刮起一阵抢购风。[5] 不到半个月,北平 面粉价格即上涨半倍;到12 月,又上涨了 10 来倍 ...... 市场物资被抢购一空,工厂、商店被迫停工关闭,工人、店员大批失业,生活极为悲惨。”高校教员薪资严重贬值,“北大的 87 位教授集体发表了一个宣言,要求有双倍的工资,而且扬言如果得不到答复,就将举行三天罢课。”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之子朱乔森回忆:“父亲每月工资领来,要买成实物才能维持生计,否则转眼就成废纸。”教育系统陷入瘫痪,学校因缺乏经费被迫停课,学生们饥寒交迫,在寒风中发起“反饥饿、反内战”游行。

“就是这样来了一个‘突变’,便我的生活又失了常,又在第二天早上写日记。我不愿用突变二字来形容这件事,不过是一个“最后挣扎”而已——就是政府宣布改革币制了。”新发行的金圆券迅速贬值,物价继续上涨,甚至一日一个价。日记中详细记录了金圆券发行后的物价变化,认为这一改革“完全是投降黑市”,而“最关心的公务员待遇,也没提高多少,顶多能买一袋面”。[6] 市场上物资短缺,物价进一步上涨。“当涨价时,物价虽涨,但当时还不过是‘贵’与‘贱’的问题,待存货卖光后,物价纵令不涨,接踵而来的却是有’与‘无’的问题”。这种经济上的不稳定,使得喻世长和其他普通民众的生活陷入了极大的困境。“领煤啦,买合作社的东西啦,买配给面啦,生活,生活,一看报,全国各地都成了真空了,谁也买不到日用品,这是改币的‘结果’”。[7]

三、迷茫式展望: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希望探索

失业危机成为 1948 年北平民众面临的一大困境。以喻世长为代表的普通知识人面临着失业的困境。1948 年初,喻世长经历了短暂的失业,对于前途、工作陷入焦虑与迷茫。喻世长 1948 年初的失业并非个案,而是国统区经济崩溃的必然结果。1948 年北平失业率高达 ‌27%‌,知识分子、工人、职员共同陷入“恐慌性失业”漩涡。1947-1948 年,国民政府将‌75% 财政支出用于内战‌,教育经费仅占 ‌0.87%‌,北平高校普遍拖欠工资,北大教授月薪仅够购买 ‌20 斤玉米面‌。教育机构萎缩导致知识阶层失业率激增,喻世长“三月份找不到职业”的恐慌,实为知识分子生存空间被系统性压缩的缩影。如何解决当前的就业难题?选择“找周先生谋北大职位”,暴露正式就业渠道的失效。1948 年北平高校职位多通过‌人际关系网络‌(如学派、同乡)分配,喻世长“满口应承”的背后,是知识分子被迫依附权力以求生存的屈辱。这种“恩庇- 侍从”关系取代专业能力评价,标志着学术独立性的彻底沦丧‌。[8]

知识分子在生存压力下价值撕裂,在他眼里“勉强走上北大职位也很苦”,反映了传统士大夫“学而优则仕”的路径崩溃,喻世长既需北大职位维持体面,又因“自己的努力离学术远了”产生负罪感。这种精神分裂状态,印证了涂尔干“失范型自杀”理论中社会纽带断裂导致的个体迷失。‌入职北大后的“应该大书特书”,这是对旧秩序的反讽。国民政府标榜“尊重知识”,却让学者陷入“求职需跪求”的境地。与之对比,中共在解放区推行“知识分子归队”政策,1948 年华北大学公开招聘教师超‌2000 人‌,以实物工资保障学者尊严。喻世长的入职狂喜,实为对国民党治理无能的无声控诉。‌同时期沈从文在《一个人的自白》中写道“学问不如一块窝头”,巴金《寒夜》描写知识分子咯血求职,共同构建起旧秩序崩塌的文学证言。

“我面临者一个转变的问题。我是变呢还是不变呢?”,在“旧生活”与“新时代”之间,知识分子在历史夹缝中陷入身份焦虑。“夜里当然要失眠,于是我的血又在流了,当想到新时代就要来临的时候,我想到了我过去在文艺上的种种努力,现在看来虽然不许多是跑道儿,但也不该就一笔抹杀,再想到在研究所虽然是个“有前途”的事,但是那里人事上是那样的艰涩,没有融融之乐时,我甚至又想换一个环境了,且忍耐片时吧。”[2] 喻世长既批判旧社会“造成错误道路”,又难舍北大文研所的学术身份,映射出雅斯贝尔斯所谓“临界境况”下知识分子的存在主义困境‌。

“罗十分满意,这是我不想改变的第一个动力”,“住房问题我不再存什么野心,把楼上的第二间抹上泥也能住就算了,于是我的改变就不起劲了”,从“突变幻想”到“渐进改良”,在知识分子中,妥协机制逐渐形成。将“暂时不能突变”归因于“旧环境逼迫”(“社会造成错误”),实为回避行动责任的认知协调。这种“外归因”模式与鲁迅笔下“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的国民性批判形成对话,反映知识分子在历史巨变前的普遍怯懦。“本身改变的是起了动摇,这是一种矛盾,但结果终于是失改了,就是暂时不能有什么突变的,只能在读书与思想上渐渐在学习下去”,‌强调“读书与思想中渐进学习”,本质是构建缓冲地带以延缓政治抉择。但中共早在 1948 年《关于争取知识分子的指示》中已明确:“必须打破其对‘纯学术’的幻想”,喻世长的“渐进”设想注定在新政权下遭遇冲击。‌而“惭愧今日未能行动”“结果终于是失改了”的忏悔,暴露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行动悖论:越是清醒认知变革必要性,越因患得患失陷入“过度反思性瘫痪”。这种状态恰为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批判的“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10]‌

日记中喻世长对“新时代就要来临”的朦胧期待,与北平市民“盼天亮”的隐语形成共振。这种不指向具体政党的抽象希望,实为 1948-1949 年国统区的主流民意。傅作义秘书回忆,北平守军中 ‌83%‌士兵认为“换谁都比现在强”,喻世长的迷茫恰是政权合法性真空的微观映照。这种徘徊于绝望与希望之间的复杂心态,不仅是个人命运的十字路口,更是旧知识分子向“人民知识分子”蜕变的必经阵痛。1950 年喻世长参与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筹建时“彻底抛弃旧治学方法”的宣言,正是这种“迷茫”孕育出的历史新生的最佳注脚。

参考文献:

[1] 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0 卷1947.9—1947.12),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 年。

[2] 喻世长著、王金昌整理:《建国日记》(上)、(下), 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 年。

[3] 宋柏主编:《北京现代革命史》,北京:中国人民出版社,1988 年,第 231 页。

[4] 德克·博迪著、洪菁耘、陆天华译:《北京日记》, 北京:东方出版中心,2001 年。

[5]莫文骅著:《回忆北平解放前后》,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 年。

[6]刘恒著:《窝头会馆》,北京:作家出版社,2024 年。

[7]刘金田著:《北京1949》,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24 年。

[8]杨奎松著:《忍不住的关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年。

[9] 北京市档案馆编:《北平和平解放前后》,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 年。

[10]郭廷以著:《近代中国史纲》,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

[作者简介] 朱丹洋(1999—),女,汉族,福建漳州市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基本问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