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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化丘壑,神与物游:论庄子美学对郭熙山水画创作观的深层建构

作者

陆丽娟 高涵

广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 541006

一、引言:道艺相生——庄子美学与山水画的深层纽带

中国山水画的勃兴与成熟,与道家哲学,尤其是庄子思想,存在着深刻的血脉联系。至北宋,郭熙作为画院巨擘与理论大家,其《林泉高致》所系统阐述的“身即山川而取之”的创作理念,绝非孤立的技法总结,而是浸润着庄子美学精神的智慧结晶。此命题要求画家超越对自然的表象摹写,达到“身化丘壑”——身体与山川同构,“神与物游”——精神与万物交融的境界。这恰恰是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庄子·大宗师》)等核心哲学思想在艺术创作领域的具象化实践。深入剖析庄子美学对郭熙画论的深层建构,不仅关乎理解其艺术精髓,更能揭示中国山水画内在的哲学品格与精神高度。

二、坐忘与林泉之心:庄子“虚静”说对创作主体的精神陶养

庄子认为,体悟大道的前提是心灵的澄明与虚寂。“心斋”、“坐忘”即是通过“无己”、“无功”、“无名”的修养,涤除世俗功利欲望与认知成见,达到“虚而待物”的纯粹状态(《庄子·人间世》、《大宗师》)。

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强调画家须具备“林泉之心”,正是对庄子“虚静”说的艺术转化。他要求画家“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万虑消沉”,这与庄子“堕肢体,黜聪明”的“坐忘”之境具有显著的同构性。唯有涤除“尘嚣缰锁”的俗念,以“烟霞仙圣”的向往和“万虑消沉”的虚静状态去亲近自然,才能实现“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的物我两忘境界。郭熙云:“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此“取”之过程,其前提正是主体通过“虚静”功夫,消融了主客二元对立,臻于庄子所言的“物化”状态——画家不再是观察者,而是成为山川的一部分。正如叔本华所言审美中的“自失”状态,主体忘却自身,与客体完全统一。郭熙追问“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其答案正在于,唯有主体摆脱实用功利,以虚静澄明的“林泉之心”去感应,方能进入那个“不同于外界感性世界的物理存在”的、“本原的、活的”审美世界。此虚静之心,是“身即山川”得以升华的灵魂保障,亦是张璪“中得心源”所强调的“主观精神条件”在庄子哲学层面的深化。

三、物化观照与四时之眼:自然体悟中的天人感应机制

庄子的“物化”思想(《庄子·齐物论》)不仅指主客体界限的消融,更蕴含一种“以物观物”的宇宙观照方式,即摒弃人类中心视角,顺应万物本性去感知世界,达到“天地与我并生”的共鸣。

郭熙“身即山川而取之”的精髓,正是这种“物化”观照的生动实践。它要求画家“神与物游”,精神情感与自然景物自由交融、相互激荡。郭熙对自然四季的体悟与描绘,堪称“物化”观照的典范。他提出:“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这绝非简单的修辞比喻,而是画家在“饱游沃看”、深度沉浸于自然之后,身心与四时之气相通相感,达到“物化”状态时所产生的移情体验。山川被赋予了人的情态,是主体生命情调与自然生命韵律共振的结果。

《早春图》正是这种“物化”观照的巅峰体现。画面虽无桃红柳绿的直白点缀,却通过溪涧初融的潺潺水气、枝头微妙的萌动之势、山间弥漫的温润岚霭,精准捕捉并拟人化地传达了“春山淡冶如笑”的盎然生机。郭熙通过“山行面面看”、“山行步步移”的沉浸式观察,将自身“化”入早春的山川之中,感受其精微的脉动与复苏的喜悦,最终将这种“身化丘壑”的生命体验,熔铸为画面上“宛然自足”、“浑然相应”的山水意象。这种意象,是“所养扩充、所经众多、所览淳熟、所取精粹”后,在虚静心灵中孕育的“磊磊落落、杳杳漠漠”的统一生命体,是庄子“天人感应”思想在视觉艺术中的完美结晶。

结语:

郭熙“身即山川而取之”的山水画创作观,绝非孤立的美学命题,其深层肌理由庄子哲学的精髓所编织构筑。“坐忘”的虚静修养陶养出“林泉之心”,为审美观照奠定了纯粹的主体条件;“物化”的观照方式催生了“神与物游”的移情体验,使“春山如笑”的四时之眼成为可能;“逍遥游”的宇宙意识熔铸为“三远法”的空间经营,在绢素上开辟出可行可游的精神家园;“解衣盘礴”的体道精神则外化为“神闲意定”的创作状态,指引着“技进乎道”的笔墨实践。《早春图》作为这一哲学观照的视觉丰碑,以其捕捉天地生机的敏锐、三远交响的恢弘空间与充满生命律动的笔墨语言,成为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思想最有力的图像证言。

郭熙的贡献在于,他成功地将庄子抽象玄妙的哲学理念——虚静、物化、天人合一、逍遥游、技进乎道——转化为一套具体可感、可操作的山水画创作理论与方法体系。这不仅是对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命题的深化与拓展,更是道家精神在艺术创造领域一次辉煌的绽放。其画论与杰作,深刻影响了后世文人画的审美取向与精神追求。在当代语境下,重审庄子美学对郭熙创作观的深层建构,不仅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中国山水画的哲学底蕴与艺术高度,其蕴含的尊重自然、融入自然、追求精神超越与和谐共生的智慧,亦为反思现代性困境、重建人与自然的精神联结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郭熙的山水,是笔墨,亦是心印;是北宋的丘壑,更是庄子之道在艺术长河中永恒流淌的璀璨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