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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的“苍凉”美学

作者

魏嘉蓉

海南大学 海南海口 570228

张爱玲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极具争议与魅力的作家,其作品以“苍凉”为底色的美学风格,不仅构筑了出了独特的文学世界,更成为了人们解码现代都市情感肌理的密钥。她的作品既打破了浪漫爱情的神话,又撕开了封建亲情伦理的假面,最终指向了现代都市人存在的虚无。

一、“苍凉”美学的成因溯源

张爱玲对“苍凉”美学的钟情与她对人生的悲剧性体验是密切相关的。[1]她出生于清末民初的显赫家族,祖父张佩纶为清流派名臣,祖母为李鸿章长女。但到其童年时,家族已尽显颓势。“一切的繁华都已过去,我没有份了。”[2]父亲张廷重的鸦片成瘾与母亲黄逸梵的决绝出走,将家异化为“冰冷的废墟”。她在《私语》中回忆道:“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阴暗而沉寂”,这种时间停滞的空间感直接转化为《金锁记》中姜公馆的腐朽氛围。家族的盛极而衰使她过早地体会到了繁华落尽的苍凉。

她创作的高峰期正值中国现代史上最动荡的年代,那时的上海虽为“孤岛”,却因租界的存在形成了短暂的畸形繁荣。百货公司的橱窗陈列着进口香水与口红,舞厅的爵士乐夜夜笙歌,但这种繁华背后是随时可能沦陷的恐惧。张爱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末世情绪”,比如,在《倾城之恋》中,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实则她是想以战争的残酷反衬个体命运的偶然与荒诞。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战争摧毁了传统社会的礼义廉耻,金钱成为了唯一的硬通货。《第一炉香》中梁太太用青春换物质的生存策略,《连环套》中霓喜五次婚姻皆为利益交换的人生轨迹,均揭示了传统伦理解体后,人性被欲望吞噬的时代悲剧。这种价值真空的状态,使张爱玲的“苍凉”美学超越个人体验,成为对整个时代精神危机的回应。

她的“苍凉”美学深植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在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冲击下完成“创造性转化”的结果。她自幼精读《红楼梦》,《金锁记》中她对曹七巧“黄金枷锁”的描写,直接脱胎于《红楼梦》“好了歌”的哲学内核。此外,她在香港大学求学时曾接触到了弗洛伊德理论,其对“潜意识”“欲望压抑”的揭示,使她在人物塑造上挣脱了传统的束缚,《心经》许小寒的“恋父情结”,就是对弗洛伊德“俄狄浦斯情结”的文学转化。

二、苍凉美学的理论内涵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明确提出“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3],这一核心命题不仅界定了其美学风格的独特性,更构建了现代文学中极具原创性的审美范式。作为对传统悲剧美学的反叛与超越,“苍凉”美学以“参差对照”为叙事内核,以“素朴真理”为价值指向,在消解戏剧化冲突的同时,将现代都市人的生存困境转化为一种日常化的哲学性悲凉。

“参差对照”是张爱玲解构传统悲剧美学的核心策略,本质是通过消解“善/ 恶”“美 / 丑”“悲剧 / 喜剧”等等的二元对立,在矛盾的张力中呈现人性的复杂性。这种手法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叙事结构的“碎片化拼贴”,即打破线性的时间叙事逻辑,以“意象并置”替代因果链条。如《金锁记》中“三十年前的月亮”与“三十年后的月亮”的跨时空对照,前者象征曹七巧对青春的憧憬,后者隐喻她人性的异化,两个意象的非连续性拼贴,以一种断裂感强化了命运的无常。二是在人物塑造上,更倾向于塑造圆形人物。即拒绝“典型人物”的标签化,赋予角色善恶交织的多面性。如曹七巧既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也是施害者;白流苏既是爱情博弈的赢家,也是丧失情感主体性的输家。这种非英雄化的塑造人物形象的方式,恰如夏志清所言,“张爱玲的人物在道德的灰色地带徘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彻底的坏人”。

“素朴真理”是苍凉美学的价值内核,指的是张爱玲通过剥离生活的浪漫外衣,直面人性与存在的本然状态,它区别于鲁迅“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启蒙立场,也不同于沈从文“人性神庙”的理想化建构,而是以“零度情感”的客观视角,呈现不加修饰的生存真相。它拒绝将人性浪漫化为“善”或“恶”,而是揭示其被欲望驱动的动物性。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从单纯的学生到交际花的堕落,并非源于道德败坏,而是殖民都市中的生存法则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当爱情、亲情均异化为简单的利益交换,人性的“素朴”便只剩下趋利避害的本能。这种书写呼应了弗洛伊德的“本我”理论,却又剥离了精神分析学的学术框架,巧妙地将其转化为“沪港都市的生存寓言”。

三、苍凉美学的艺术表现

张爱玲的苍凉美学并非抽象的风格标签,而是通过意象系统的象征化建构、叙事策略的现代性实验与人物命运的悲剧性书写,共同编织的审美网络。这一网络既扎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意象传统,又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的叙事技巧,形成了由古典向现代性转化的独特范式。

张爱玲小说景物所烘托的苍凉气氛在她的代表作《金锁记》、《倾城之恋》中体现得很深。[4]《金锁记》中描述“三十年前的月亮”是“铜钱大的红黄湿晕”,“三十年后的月亮”则是“漆黑天上一个灼灼的小太阳”,这就构成了一种跨时空的对话,前者象征曹七巧被物化的青春,后者隐喻其人性异化后的狰狞。而《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眼中“大而模糊、有着绿的光棱”的月亮,则暗示爱情博弈中的虚幻与不安。万燕在《读解张爱玲——华美苍凉》中指出,张爱玲的月亮“既承袭了古典诗词的阴柔美学,又解构了‘嫦娥奔月’的浪漫神话,成为现代女性生存困境的永恒见证”。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背抵着冰冷的镜子”与范柳原接吻,镜子中的双重影像既暗示了爱情的虚假性,又呼应了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即个体在凝视中慢慢地迷失了自我。《金锁记》中曹七巧“对着镜子微微出神”,镜中映出的“黄巴巴的头发像油菜花”,则显示出了女性在父权规训下的身体异化。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的房间则是典型的空间意象,她的房间“永远是下午”,“阳光落在玻璃柜上,像一碗水”,凝滞的光线象征时间的停滞。当她用“黄金枷锁”禁锢她的子女时,空间成为了代际暴力的传递媒介。长安被迫退学后整天坐在窗前刺绣,其位置与当年曹七巧被锁在楼上的场景形成了绝妙的镜像,揭示了公馆空间对于女性命运的复制性压迫。

结语

张爱玲的苍凉并非消极的虚无主义,而是一种清醒的生存美学。她教会我们在认清情感的虚假与人性的局限后,依然保有对真实的执着。正如她在《自己的文章》中所言:“我描写的是人性,是不会过时的。”[3] 这种对人性本真的坚守,使她的苍凉美学穿越时代迷雾,至今仍在叩问着每个都市人的精神世界。在情感日益被算法量化、被消费异化的今天,我们该如何守护人性的微光?这或许正是张爱玲留给当代文学最珍贵的遗产。

参考文献:

[1] 王 璐 . 从《 半 生 缘 》 看 张 爱 玲 的“ 苍 凉 美 学 ”[J]. 文 学 教 育( 上 ),2022,(01):52-54.

2] 张爱玲. 私语. 流言 [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 :68.

[3] 张爱玲. 自己的文章. 流言 [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 :233

[4] 王秀娟 . 试从美学角度观照张爱玲小说的“苍凉”[J]. 湖北函授大学学报 ,2010,23(02):147-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