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略图

书写的形式

作者

周甜甜

湖南外贸职业学院 湖南省长沙市 410004

二十世纪兴起的进化理论揭示出,进化演变不仅是生物学领域的现象,其演变同样存在于认知文化领域。哲学家西塞罗将文化定义为"cultura animi"——这个源于古拉丁语的术语意为" 灵魂的培育",强调文化是后天习得的过程而非先天能力。换言之,人类通过积累日常生活经验并将其储存为知识,这些习得的经验构成了我们适应环境的认知基底,例如:中国人使用筷子的饮食习惯和西方人使用刀叉饮食习惯、中国人内敛的情绪表达和毛利人的瞪眼吐舌的强烈表达、齐白石的“大写意”国画笔墨风格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式”绘画艺术形式等。此类的文化认知过程和积累正属于文化进化的范畴。

在文化认知体系及其发展进程中,可以观察到书写文化与技术发展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相互依存关系。这两个领域的形成与发展都是人类创造性活动的产物;同时,书写与技术也是文化积累与传播的重要载体。由此可推导出:书写与技术既是文化产物,又反过来成为文化的生产者——更准确地说,成为认知感受的生成者,它们的进化共同推动着人类文化的整体发展。

书写与技术构成了一种互动共生关系,这种关系持续推动着二者的协同进化。在人类文明进程中,不难观察到这两个领域间的相互作用:技术发展不断革新着信息媒介与载体(如纸张、印刷术、计算机及互联网的发明),这些正是书写实践得以实现的物质基础。信息载体技术的演进不仅改变着书写习惯,更持续重塑着文字的表现形态。书写作为沟通工具,也是记录和传播技术发展所产生的知识体系与技能系统的重要方式。这两个领域的进步共同推动着人类文明活动的整体发展。

此处值得关注的是:汉字的演变完美映射出人类认知能力的进化历程,即从依赖世界形象的心理表征的原始思维,逐步发展为依靠抽象符号心理组合的概念性思维。基于此逻辑,在我们也将探讨汉字书写演进的新型呈现方式,是如何在当代数字媒体艺术的领域内来展现。这类型文化的演进既关乎人类认知活动,涉及知识文化传承,更承载着数字时代的艺术作品的创作与创新。

一、象形书写形态:人类认知活动的记录肇始

古埃及象形文字、苏美尔契形文字与中国古代甲骨文是世界最古老的书写系统。这三种古老文字体系均起源于象形文字系统——原始人类只能使用自然工具(如石块、树枝、兽骨等)描绘所见之物象。

《说文解字》是中国关于文字发明的神话叙事,里面记载了仓颉造字的传说:仓颉生有四目,他观察鸟兽踪迹、鱼虫形貌,通过辨别形态差异而创造文字。尽管这种文字与自然世界的联结今日已鲜有痕迹,却揭示了象形书写作为人类认知活动原始记录的本质。汉字原始形态源于文化现象与自然物象,仓颉传说所描述的造字历程,正是人类创造书写文化的典型例证。

甲骨文作为迄今已识别的中国最古老文字系统,其发明可追溯至公元前两千余年的商代之前。这种镌刻于龟甲兽骨上的古老文字,最初是用于占卜活动的特殊工具。彼时文字尚未与口语语音完全对应,表意文字实为一种依托自然现象的创造。这些甲骨文主要服务于巫师群体,而非为广泛交流设计。正如法国汉学家汪德迈所阐释:" 这些铭文记录的是所谓' 占卜方程式',它们直接刻在用于占卜的牛肩胛骨与龟甲上,每个字符都注解着对应的占卜图谱。进行占卜时,操作者采用极其复杂的骨卜技术(pyro-scapulomancie:pyro= 火,scapulo= 肩胛骨,mancie= 占卜),此种技艺在任何其他文明中都无先例。”

根据汪德迈的这一理论,我们认识到:自公元前二千纪末期起,早期人类创造的表意文字,已成为人类文明认知体验的书写载体。其最初功能是实现与神灵或祖先的沟通。在当时的文明框架内,远古人类使用原始工具与初级技术,绘制出映射自然物形态的符号——诸如 " 鱼 "、"兔"、" 日"、" 月"、" 雨" 等字符皆源于此。

汉字古形源于自然物象之态,此现象反映了人类认知的原始知识结构。在当代艺术家徐冰的装置作品《鸟飞了 3》深刻展现了文字、概念、符号及形象之间的本质关联。此作品由400 多只不同书体制成的“鸟”字组成。展厅地面中央的文字是取自于字典中对“鸟”字的解释。从这篇文字为起点,“鸟”的字符如飞鸟般升腾,这些 " 飞鸟 " 遵循汉字演进时序,从毛泽东以后的简体印刷体向繁体、楷书、隶书、小篆一路演变,最后追溯到远古象形文字的“鸟”,它们逐渐升高,成群飞向窗外。徐冰是中国极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家,常以汉字作为灵感元素进行当代艺术创作。《鸟飞了 3》巧妙利用了东方表意文字系统与自然物象之间的内在联结。通过这件装置作品,艺术家试图引导观众在认知空间中重新思考文字、概念、符号与象征的本质关系。

二、文化现象中的表达手段

根据前文论述可知,中国象形文字(甲骨文)的起源是远古人类作为与神灵和祖先沟通的手段,而非个体间的交流工具。出现于商代晚期的金文文体,其形成稍晚于甲骨文。通常作为青铜器铭文铸刻于礼器内壁或钟鼎之上,以宗教功能向先祖神灵传递信息。

秦朝时期(公元前 221-206 年),秦始皇诏令首次实现汉字统一。在此之前,战国时代的文字存在诸多地域变体——这些变体虽互有差异却同源共流,因各诸侯国文字皆承袭自周朝(约公元前 1045-256 年)。

此外,战国时期的思想界呈现出道德观念多元化的现象。古代中国统一后,始皇诏令规范文字形态,焚毁各派道德文献,分类整理生活实用文书,以实现文明思想控制。统一的影响不仅体现在思想驯化上,更通过战国诸国的整合,催生了新型文字 " 篆书 " 的发展。这种文字以毛笔书写于竹木简牍,具备更快捷的书写效率。篆书可分为大篆与小篆两种形态:大篆形制古拙,用于官方铭文等庄重场合;小篆则较大篆简化,更适应日常书写需求。

篆书体系的确立以王国统一为目的,消除了地域性文字变体。大量被判定过时的符号或冗余字符遭废除。新文字形态较前代更为简化,文人使用 " 小篆 " 编纂儿童识字教材。然而改革未能完全实现字符标准化,篆书主要通过官吏与上层阶级传播,因其用于帝国全域的官方文书。。

隶书发展自小篆,出现于秦末汉初(公元前 206 年 - 公元 220 年),其字形较小篆更为简化和实用,成为象形文字符号化的关键阶段,亦是古文字向现代汉字过渡的重要桥梁。而楷书作为传播工具,通过造纸术的发明与东汉(公元 25-220 年)技术发展得以普及。其中文名称 " 楷书 " 之 " 楷 ",意为书写范本,构成当今汉字发展的根本基础。它的广泛传播与发展得益于造纸术技术的发明。楷书不仅成为面向民众的实用书写传播工具,更作为书写文化奠定了中国书法艺术的根基。

通过秦代汉字演进历程可见,文字不仅作为记录工具、社会认知感受的传输手段,更成为秦始皇统治下的思想控制工具。至汉代隶书阶段,文字较小篆更为简化实用。自此,汉字逐渐符号化,象形特征消退——这源于传播难度、书写复杂度与学习困难度等多重因素。新型符号文字系统通过人类认知活动、知识积累与技术实践,发展为现代汉字的书写形式基础。

三、对演变的适应性

楷书的出现不仅是技术发展的适应性产物,更是历史文化的结晶。文化信息传播的新媒介——造纸术的发明——革新了书写方式,较先前的甲骨文、金文等书写载体得到极大拓展。

然而这种信息记录方式依赖手写书写,在操作层面、效率层面与信息复制层面仍存在局限与困难。在官方文书制作框架下,手写过程中出现的差错往往需要全程重新誊写。书写演变持续适应着新技术——这无疑是人类文化活动文化进化的动力因素。

印刷术的发明遵循了书写作为文化领域的演进逻辑。而 " 宋体 " 的出现,正是为适应第一代印刷机机械特性而创制的汉字新字体。这种作为首个印刷范本的新字体,成为延续多个时代的官方文书字体,直至简化字出现。

事实上,简化汉字的出现得益于汉语拉丁化运动。该运动起源于中西语言交流过程中的人名、地名、专有名词翻译与拉丁转写问题。然而汉字系统字符量庞大,完全通过字母组合实现转译既不可能,又常导致语音与语义的混乱后果。正因如此,汉语拉丁化虽成为后现代汉字演进中未竟的工程,却启发中国语言学家为普及教育之需简化古汉字——鉴于传统汉字存在学习难、记忆难、适应印刷技术发展难等困境。尽管汉语拉丁化革命未竟全功,却带来了汉字简化的理念,这种以拉丁字母作为汉字辅助工具的设计(如拼音系统的出现),为汉语语音学习提供了便利。

当前,汉字体系已发展为简化形式,并整合了拉丁符号系统。前两章阐释了汉字从公元前两千年前至今的演进历程。由此我们可理解为何文字属于进化系统:汉字演变不仅由语言表达方式的更新驱动,更受技术革新的推动。从象形文字到后世汉字,书写形态伴随符号化抽象进程日趋简化,书写便利性同步提升。文字作为沟通工具,既适应文化进化,又顺应技术发展。每个时代的书写形态——包括信息记录与传播方式——都折射出当时的技术发展水平与人类认知能力的范式特征。

四、面向数字创作的书写形态转型

在前章中,我们观察到汉字形态的演进如何推动人类活动的变革,并随着技术发展逐步实现自我转化。然而,正是由于信息技术的全球化,当代仍有很多艺术家致力于探索书写传播的新形态。

中国当代艺术家徐冰,不仅关注汉字本身(如前章所述《鸟飞了 3》),更深入探索书写传播形态——其作品《地书》便是数字媒体与交互程序结合的装置。该作品是徐冰自 2003年起持续进行的一个艺术项目,他以搜集来的公共标识为单位编纂一本书,不管读者是何种文化背景或教育程度,只要他是卷入当代生活中的人,都可以释读。它在视觉表意上的共通性,使它成为了一本在任何地方出版都不用翻译的书。配合这本书,徐冰工作室还制作了“字库”软件,使用者输入英文或中文,电脑即可将之转译成这种标识文字,从而实现双语之间的沟通与交流。《地书》所使用的标识来自不断发展的领域,《地书》本身也是一个以多种形式不断延展的项目;随着个人电脑和互联网的广泛使用,电脑中的 ICON 语言日新月异的发展丰富,这一项目的规模到今日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和庞大。艺术家的创作灵感源于一次在飞机安全手册所见的图标:这些手册使用极简的文字,以完整的图标系统传递信息。正是由此,徐冰开始思考纯图标化叙事文本的形态可能性。

在徐冰的作品中,图标作为一种书写形式,由观众共同构建为象形文本。我们能够大体理解文本内容,因为这种理解超越了文化差异与语言界限——其唯一前提是数字时代培养的惯习,即个人计算机与网络应用的广泛普及。正如埃德蒙·库肖所言:" 图像、声音与文本紧密融合,共同参与新型计算机载体的构建,其查阅模式与使用方式催生着差异化的文化习惯,交互多媒体与网络技术正是明证。"《地书》中的图标作为沟通和表达工具,不仅构成了人机沟通的新形态,更通过这种普适性符号拉近了不同文化习惯之间的距离。

" 数字技术具有交互性、参与性、动态性与可定制性等特质,这些特性催生了独特的审美形态。" 正如克里斯蒂安·保罗所言,数字媒介能够构建特殊美学——如同徐冰作品中构成象形文本的图标系统。或者可以说正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带了一种书写的新形式与新美学,更重要的是数字时代正在深刻改变技术与人类之间的沟通形态。

当今的书写文化不仅呈现于书籍纸页,更广泛存在于数字载体。此外,在当代艺术领域中,书写形态正被数字技术持续演进或创造。数字艺术形式包含:" 装置;电影、视频与动画;网络艺术与软件艺术;虚拟现实与音乐环境。" 这些形式为艺术创作提供技术支撑,使作品能够拓展更多表达方式的可能性。

我们可以观察大卫·斯莫尔的作品:他构建了一个由书籍文字构筑信息建筑空间的虚拟场域。艺术家旨在表达" 空间建筑既是对阅读过程的隐喻,亦是对神圣文本研究本身的隐喻"。在此,文字作为作品核心元素,在新媒体上构建起信息架构展开的虚拟空间。该作品让我们得以进入文学构筑的世界,让我们可见一种如参观建筑美学般的阅读进程:虽无实体建材,但其作品呈现方式极具启发性。

大卫·斯莫尔与汤姆·怀特的另一作品《意识流 / 交互诗园》是一个交互装置——" 由两平方米的小花园构成,溪流穿行其间,瀑布般泻入水池"。文字投影于水面,随水流运动而漂移。观众可通过触摸水流中断词语,切割成难以理解的碎片或独立字母。" 水与文字被吸入池底排水孔,经水泵重新输送至源头再次流淌。

这两件作品关注排版与书写空间的 " 物质性 "。艺术家大卫·斯莫尔与汤姆·怀特利用新媒体特性,向我们展示书写形态的无限可能。

书写与技术构成了一种互动共生关系,这种关系持续推动着二者的协同进化。在人类文明进程中,不难观察到这两个领域间的相互作用:技术发展不断革新着信息媒介与载体(如纸张、印刷术、计算机及互联网的发明),这些正是书写实践得以实现的物质基础。信息载体技术的演进不仅改变着书写习惯,更持续重塑着文字的表现形态。反之,书写作为沟通工具,又是记录和传播技术发展所产生的知识体系与技能系统的重要方式。这两个领域的进步共同推动着人类文明活动的整体发展。

参考文献:

[1] 汪德迈 . 中国文化思想研究 [M]. 北京: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 2016.

[2] ALLTON V. La pensée en Chine aujourd'hui[M]. Paris: Gallimard, 2007.

[3] VANDERMEERSCH L. Les deux raisons de la pensée chinoise: Divination et idéographie[M]. Paris: Gallimard, 2013.

[4] MÈREDIEU F. Arts et nouvelles technologies, Art vidéo, Art numérique[M]. Paris: Larousse, 2005.

[5] PAUL C. L’Art numérique[M]. London: Thames & Hudson, 2008:6

[6] 徐冰 . 从天书到地书 [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

[7] 徐冰 . 从思想到方法 [M]. 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 , 2021.

作者简介:周甜甜(1988-),女,主要研究方向:艺术设计、数字媒体艺术设计。

通信作者:朱慧旎(1986-),女,硕士研究生,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艺术设计、美术学,邮箱:4728522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