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哀思与狂欢之间:中国清明节与墨西哥亡灵节的文化对话
冉冰玉
郑州科技学院 河南郑州 450064
引言
当四月的细雨浸润中国的大地,行人步履匆匆,面带忧思,走向祖先的安息之所,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思念的气息。与此同时,在地球另一端的墨西哥,每年十一月伊始,绚烂的万寿菊便铺满大街小巷,人们画着精美的骷髅妆容,手持酒杯,在音乐与欢笑中迎接亡灵“归家”。这两幅看似平行的图景,共同指向一个永恒的主题——对逝者的纪念。中国的清明节与墨西哥的亡灵节,犹如一面棱镜的两面,折射出人类文化对待死亡与生命的两种极端却又同样深刻的态度。前者在静默哀思中追寻血脉根源,后者在狂欢派对上赞颂生命循环。本文将从节日氛围、仪式活动、象征符号及文化根源四个维度切入,进行一场跨越太平洋的文化对话,解读其差异背后所蕴含的深邃哲学与社会观念。
一、 核心基调与氛围的对比:哀伤肃穆与欢快狂欢
节日的基调是其文化内涵最直观的情感外化,清明节与亡灵节在此形成了鲜明无比的第一重对比。
清明节的哀伤肃穆基调,深深植根于其节气的本源与文化的训诫。作为中国唯一一个与节气重合的节日,清明时节,春寒料峭,阴雨绵绵,自然景象本身就为节日涂抹上了一层清冷、伤感的底色。唐代诗人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精准地捕捉并永久定格了这种全民性的集体哀伤情绪。在社会行为上,人们在这一天暂停娱乐,衣着素雅,神情庄重。整个社会的氛围是向内收敛的,强调的是一种基于血缘伦理的、私人化的深切哀思。沉默、鞠躬、默哀是表达尊重的主要方式,空气中流动的是对时间流逝、生命无常的深沉感慨,是一种“静”的追忆。
与之相反,墨西哥亡灵节的欢快狂欢基调,则像一场席卷全国的色彩爆炸。这并非是对死亡的不敬,而是以其独特的方式表达的极致尊重——通过庆祝生命来消解死亡的恐怖。街道、广场和墓地被万寿菊、剪纸、蜡烛和彩旗装点得如同盛大节庆,而非肃穆墓园。人们彻夜不眠,在墓地点亮蜡烛,奏响逝者生前喜爱的音乐,分享故事,畅饮龙舌兰酒。欢快的音乐、奔放的舞蹈、喧闹的聚会取代了沉默的泪水。这种“动”的庆典,构建了一种人鬼同欢、生死同乐的魔幻现实主义图景。其情感核心不是失去的痛苦,而是相信与逝者灵魂短暂重逢的喜悦,是一种对生命存在的热烈肯定和狂欢化表达。
二、 仪式与活动的对比:慎终追远与共聚欢庆
仪式是节日文化的骨架,具体活动的差异直接体现了两种文化处理“人- 鬼”关系的不同方式。
清明节的核心仪式是“扫墓祭祖”,“清明处在生气旺盛的时节,也是阴气衰退的时节,人们一方面感念祖先亲人的恩惠,同时以培土、展墓、挂青的形式显示后代的兴旺。”我国周代起始,就有了清明扫墓的这一充满了仪式感和象征意义的行为活动。家人齐聚,首先是对祖先墓地进行清扫除草,这一行为被称为“扫墓”,既是物理上的清洁,也象征着对家族历史的维护与尊重。随后,摆上精心准备的祭品,通常是食物、水果和酒水,仿若生人宴客,以示供养。紧接着是焚香、烧纸钱、磕头行礼。焚烧纸钱尤其关键,它基于一种观念:逝者在另一个世界需要财富,后人的供奉能确保他们在彼世安居乐业。这一系列行为是高度结构化、充满敬畏感的,其指向是单向的—生者对死者的奉献与沟通,核心目的在于“慎终追远”,表达孝道,巩固家族纽带。此外,清明亦有踏青郊游的习俗,在完成肃穆的仪式后融入春光,体现了中国文化中“生死相邻”、哀而不伤、顺应自然的中和之道。
亡灵节的核心仪式则是搭建祭坛与墓地守灵,其互动性是双向的。祭坛是节日的内核,节日期间,墨西哥人的家中会会搭建一个多层的华丽祭坛用来欢迎亡灵回到家中与家人团圆,祭坛中会摆放象征风、火、水、土元素的祭祀物品,如代表风元素的墨西哥剪纸;代表火元素的蜡烛用来照亮亡灵归途;代表水元素的盐与水用以净化灵魂、止渴;以及代表土元素的逝者生前最喜爱的食物,当然也会摆放逝者的照片、万寿菊和骷髅糖等。这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欢迎”亡灵回家做客,仿佛他们仍是家庭中鲜活的一员。最独特之处在于,仪式的高潮是在墓地的彻夜守灵。家人朋友并非悲伤哭泣,而是带着美食、音乐和酒水,在墓地旁聚会、聊天、唱歌、跳舞,与逝者“共度”美好的一夜。这种仪式模糊了生与死的绝对界限,创造了一个生者与死者可以共同参与、彼此慰藉的时空。它并非单向的祭祀,而是一场双向的、跨越阴阳的家族团聚。
三、 核心象征物的对比:朴素与绚丽的符号系统
节日的象征物是其文化密码的视觉载体,清明与亡灵节的符号系统从颜色到物品,都迥然不同。
清明节的象征系统是朴素、内敛且与自然关联的。
颜色:以白、黄为主。白色菊花是常见的祭奠花卉,象征哀悼与纯洁;黄色的泥土与传统的纸钱颜色,传递出一种古朴、原始的气息。人们着装也避免鲜艳,以素色为主。
物品:香烛、纸钱是绝对的核心,代表着与另一个世界的沟通渠道。柳枝常被插于门上,因其有辟邪的古老民俗含义。青团作为节令食品,其绿色的艾草表皮象征着春天的生机,包裹着甜蜜的馅料,微妙地体现了生死轮回、生命不息的寓意。
意象:雨是清明节最经典的自然意象,它既是实际的气候写照,也象征着绵绵不绝的哀思与泪水,渲染了整体的忧伤氛围。
亡灵节的象征系统则是绚丽、外放且充满艺术夸张的。
颜色:以明亮的橙色为首要标志,这来源于万寿菊灿烂的颜色,它被认为是“亡灵之花”,其花瓣和强烈的香气为亡灵指引回家的道路。此外,紫色、粉色、红色等一切高饱和度的色彩都被广泛运用,营造出狂欢节般的视觉盛宴。
物品:万寿菊铺就的“花之路”是最重要的引导符号。骷髅头是节日的绝对主角,但它并非恐怖元素,而是被装饰得滑稽、可爱、充满生活气息(如骷髅糖、剪纸),体现了对死亡的调侃与蔑视。精美的祭坛本身就是一个综合性的象征装置。
意象:“卡翠娜骷髅”是一个标志性文化符号,这位穿着华丽服饰的贵族骷髅女士,最初是对社会上层人士的讽刺,如今已成为节日的象征,代表了“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哲学,以及用优雅和幽默面对死亡的态度。
四、 深层文化根源与生死哲学的对比
节日形式的巨大差异,归根结底源于两者深植于不同土壤的文化根源与生死哲学。
清明节的文化根基在于儒学伦理思想与佛道宗教思想的融合。
儒家文化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儒家强调“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认为隆重地办理丧葬、虔诚地祭祀祖先,是培养后代孝道、维系宗族血缘认同、巩固社会伦理秩序的根本方式。祭祖不仅是对逝者的怀念,更是一种对生者的道德教育和社会整合仪式。其生死观是严肃的、等级分明的,强调对死亡的敬畏和距离感。“未知生,焉知死”,孔子此言奠定了儒家对死后世界存而不论、专注于现世伦理建设的基调。
佛教则提供了关于死后世界的想象如轮回转世等,这解释了烧纸钱等习俗的由来,但其底色仍是庄重和敬畏的。因此,整体而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死亡是一个禁忌性话题,是悲伤、沉重且需要避讳的,清明节的肃穆氛围正是这种哲学观的社会实践。
亡灵节的文化根基则源于印第安土著 - 阿兹特克人的信仰与天主教文化的奇特融合。阿兹特克人认为逝者会根据不同的死亡方式而通过不同方式去往不同的天堂,所以他们认为死亡是生命自然循环的一部分,而非生命的终结。死亡并非值得恐惧的敌人,而是值得拥抱的生命阶段。阿兹特克人就有举行节庆活动祭祀死亡女神米克特兰堤库特利的传统,仪式中用包含骷髅意象和食物供奉。
西班牙殖民者带来了天主教,将当地的印第安祭祀仪式与天主教的“诸圣节”和“万灵节”在日期和形式上进行了强制融合,却意外地保留了其核心精神。这种混合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混合主义”。
因此,墨西哥的生死观是豁达且嘲弄的。他们相信死亡是生命的回照,只有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才能更好地理解和庆祝生命。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甚至亡灵每年都会回家与亲人团聚。这种观念使得死亡去除了禁忌色彩,人们可以公开地、幽默地、甚至艺术地讨论它、表现它、庆祝它。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墨西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的精辟论述点明了核心:“墨西哥人却常把死亡挂在嘴边,他们调侃死亡、爱抚死亡、与死亡同寝、庆祝死亡。死亡是他们最爱的玩具之一,是他们永恒的爱。”
结语
通过以上对比,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的清明节与墨西哥的亡灵节,虽然共同服务于“纪念逝者”这一人类普世需求,却走向了情感光谱的两极。清明节是内向的、沉思的、伦理性的,它在一片肃穆的静默中,强化着生者与祖先的血脉联系,维系着宗法社会的伦理秩序;其哀伤的基调是对生命逝去的尊重,也是对家族传承的敬畏。而亡灵节则是外向的、表达的、生命性的,它在一场绚丽的狂欢中,庆祝生命的永恒循环,消解对未知死亡的恐惧;其欢快的基调是对生命存在的最高赞颂,体现了“向死而生”的哲学智慧。
这种差异并无优劣之分,它们是中墨两国独特的历史轨迹、文化融合与哲学思考所孕育出的瑰宝。在全球化的今天,这种文化多样性显得尤为珍贵。理解清明节,有助于我们洞察东亚文化圈深厚的宗族观念与现世主义精神;理解亡灵节,则能让我们学会以更豁达、更积极的态度去面对生命的必然终点。正如电影《寻梦环游记》让世界理解了亡灵节的真谛——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人记得你——两种节日最终在“记忆”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无论以泪水还是笑容,我们纪念逝者,是为了让他们在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记忆中获得永生,而这本身,正是对人类生命价值最深情的肯定。这场跨越文化的对话,最终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对待死亡的方式,恰恰定义了我们应该如何对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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