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略图

混凝土里的掌纹

作者

王秀梅

萧县张庄寨镇便民服务中心,安徽 宿州 235200

天幕将启未启时,整座城市尚蜷缩在靛蓝色的睡袍里。我总在此时看见他们——那些提着铝饭盒走向钢筋丛林的人影,安全帽檐压得很低,却压不住眼里的熹微晨光。他们经过的柏油路上,昨夜凝结的露珠正映着路灯碎成星子,像某种神秘的接引仪式。

老张的翻毛皮鞋总比朝阳早半小时叩响工地围挡。这种产自温州的老式劳保鞋浸透了水泥浆,鞋底纹路里嵌着三年前浦东工地的碎玻璃渣。他卸下肩头裹着塑料布的铺盖卷时,铁锹与砂石摩擦的声响已此起彼伏,如同晨祷的钟磬。二十二层在建楼宇的骨骼间,安全绳系着的工人正用焊枪在钢梁上书写金色经文,飞溅的火星落进混凝土搅拌机,与砂石共同熔铸成城市的舍利子。

正午的烈日把塔吊影子烙在地面,工棚里的搪瓷缸盛着凉透的大麦茶。女工们用钢筋头做成的发簪盘起汗湿的鬓发,铝饭盒里的腌萝卜混着铁腥味,倒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更教人安心。老张摊开布满老茧的手掌,那些被砂纸打磨的纹路里,藏着女儿画的全家福,油墨在汗水中洇开,晕染成水墨画般的温柔。

暮色漫过脚手架时,整片工地便化作巨大的光影剧场。夕阳为未封顶的楼体镀上金箔,穿梭其间的橙色工装恍若流动的彩绘玻璃。老张蹲在二十三层的悬空平台绑扎钢筋,西风掠过他安全帽上的反光条,把远处幼儿园的嬉闹声卷上云端。他想起今晨女儿攥着蜡笔问:"爸爸盖的房子会碰到月亮吗?"此刻他正把螺纹钢拧进楼板,突然觉得指尖传递的不仅是金属的震颤。

深夜的工地亮着几盏孤灯,像浮在黑暗海面上的渔火。值夜的工友披着军大衣巡场,手电光束扫过裸露的钢筋矩阵,惊起栖在楼体里的斑鸠。混凝土养护水的滴答声里,老张梦见老家屋后的白桦林——那些被他砍下做成女儿书桌的树木,此刻正在他建造的大楼里,以另一种形态继续生长。

暴雨突至的清晨,防水帆布在狂风中鼓成痛苦的肺叶。工长嘶吼着指挥抢险,年轻学徒抱着测温仪在雨中奔跑,记录着混凝土的体温。老张的劳保鞋陷进泥浆,每一步都像在时间胶泥里跋涉。当云层裂开第一道金缝时,所有人瘫坐在水洼里大笑,任雨水冲刷出眼角的沟壑——那里面沉淀的不只是疲惫,还有某种类似神性的微光。

封顶仪式那日,老张特意刮了胡子。红色条幅在百米高空舒展如幡,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散了盘旋的鸽群。他摸着光洁的玻璃幕墙,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离乡时母亲塞进行囊的艾草——原来所有背井离乡的故事,最终都会在陌生的城市生根发芽。晚风掠过楼宇间的缝隙,带着他熟悉的汗味与铁锈味,轻轻叩响千家万户的窗。

封顶仪式结束后,工地上并没有立刻安静下来。工人们开始清理现场,收拾工具,准备迎接下一个工程。老张站在楼顶,俯瞰着这座逐渐苏醒的城市。远处的街道上,车流开始涌动,行人匆匆而过,仿佛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然而,他知道,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栋高楼,都凝结着无数像他一样的工人的汗水与心血。

他走下楼梯,脚步沉重却坚定。工友们已经开始拆卸脚手架,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老张走到工棚前,拿起自己的铝饭盒,里面还装着昨晚剩下的腌萝卜和米饭。他坐在一块水泥板上,慢慢吃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座刚刚封顶的大楼。

傍晚时分,工地上已经空无一人。老张和几个工友来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开了几瓶啤酒。酒过三巡,大家的话匣子也打开了。老李说起自己年轻时在北方工地的经历,老张则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离家时的情景。每个人的故事都像是一块砖,垒成了他们共同的生活。

夜深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老张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准备回家。走出餐馆时,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正挂在天边,清冷的光洒在街道上。他忽然想起女儿问他的那句话:“爸爸盖的房子会碰到月亮吗?”他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也许吧。”

回到家,女儿已经睡着了。老张轻轻走进她的房间,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他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道:“爸爸盖的房子,也许碰不到月亮,但一定会让你住得舒服。”

第二天一早,老张又回到了工地。新的工程已经开始,工地上又响起了熟悉的机器轰鸣声。他戴上安全帽,拿起工具,继续投入到工作中。他知道,这座城市的每一栋楼,每一条路,都离不开他们的双手。而他们的掌纹,早已深深印在了混凝土里,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作者简介:王秀梅(1972.4—),女,安徽萧县人,汉族,大专,助理馆员,研究方向:群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