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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权力与生命哲思的共构

作者

陈月仙

江苏省扬中高级中学 212200

江苏·扬中

北宋文人的精神困境与话语突围,在苏轼《赤壁赋》中呈现为一场精妙的对话性实践。本文结合福柯话语权力观,探析文本如何通过三重话语博弈重构生命哲思:其一,主客问答构成权力流转场域——客之“历史虚无”霸权被苏子“水月之喻”解构,最终在“共饮而笑”中达成协商共识;其二,自然意象作为超然话语中介,将伦理焦虑转化为生态永恒,实现去精英化的意义救赎;其三,互文性征用形成颠覆性对话,使儒家时间焦虑在庄禅语境中获得超越。

一 主客问答:话语权力的流动与哲思递进

在《赤壁赋》的文本肌理中,主客问答绝非简单的修辞设局,而是一场精微的话语权力博弈与哲思蜕变的动态展演。开篇客之悲音以不容置喙的霸权姿态席卷江面:"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直引曹操诗证,借枭雄湮灭的史实构建起绝对的历史虚无主义话语场。其"寄蜉蝣于天地"的个体渺小化表述、"哀吾生之须臾"的线性时间焦虑,形成对生命价值的碾压性否定。这种话语的暴力性正体现在其单向度逻辑——当客以"羡长江之无穷"的永恒自然对照人类存在的短暂性时,实质是以二元对立框架剥夺生命意义的阐释权,使"托遗响于悲风"的喟叹成为唯一合法的精神出口。

苏轼的突围恰始于对话语权力的敏锐解构。他不以对抗姿态否定客的史实根基,反而在"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的诘问中巧妙挪用对方话语材料,通过对水月意象的辩证重释完成权力翻转:"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将客视为死亡象征的流水转化为永恒存在的见证;"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则借月相变化解构静态永恒观,揭示变与不变的哲学统一。这种话语策略的高明在于:苏子以自然意象为中介,将客的独白式霸权转化为可协商的对话文本。

当"自其变者而观之"承认客的观察视角合理性,随即以"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开启多维认知空间时,实质是邀请客共同参与意义建构。这种权力让渡在"物与我皆无尽也"的论断中达到高潮——当主体从被自然碾压的客体升格为与宇宙同构的存在,生命价值便在对活话语的流动中完成重生。最终"惟江上之清风"的共适宣言,标志着话语权力完成从压制到共享的根本转型:主客共饮而笑的场景,既是情感共鸣的表征,更是两种哲学话语经过交锋后达成的动态平衡。

值得深究的是,这种权力流转始终与哲思演进同频共振。客的霸权话语对应着传统历史观对个体的吞噬,苏子的解构实践则彰显庄禅哲学对儒家时间焦虑的超越,而最终共享清风明月的和谐,恰似"天人合一"境界的话语具象化。在江水与明月的见证下,话语权力的每一次转移都成为哲思蜕变的催化剂,证明真正的生命智慧只能在平等对话的星丛中熠熠生辉。

二 山水意象:自然话语对人文话语的介入与调和

在《赤壁赋》的哲学图景中,山水意象绝非静默的布景,而是承载着颠覆性话语力量的主体,它以超越人类意志的自然逻辑介入主客之争,最终在人文话语的裂隙中架起调和之桥。当客陷于历史虚无的泥淖时,其"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慨叹,本质是将江水异化为压迫性的权力符号——滔滔江水成为丈量生命渺小的标尺,永恒流动的特质被扭曲为对人类存在的嘲讽。

这种话语暴力将自然与人置于对立的两极,使"挟飞仙以遨游"的幻想沦为权力失衡的绝望投射。苏轼的智慧恰在于察觉自然本身蕴含的解构能量:他并不直接驳斥客的认知框架,而是引导对方凝视同一江月,却开启全新的意义编码系统。"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的辩证宣言,使江水从时间暴君蜕变为永恒哲思的载体——那看似奔流向东的波涛,在"未尝往"的宇宙维度中显影为循环往复的生命律动。

自然意象在此发挥双重话语功能:既是解构霸权逻辑的利刃,又是重建意义秩序的基石。尤其当苏子将"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定义为"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宇宙馈赠时,自然彻底挣脱了士大夫传统中"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精英化符号枷锁。

清风不再仅是《诗经》里"习习谷风"的伦理隐喻,明月亦非李白"对影成三人"的孤高伴侣,它们被还原为可听可见、可呼吸可共适的具身性存在。这种话语转化具有革命性意义:自然从被崇拜的客体升格为可对话的主体,从压迫性权力符号转变为普惠性生命资源。

当"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感官宣言响彻赤壁,实质是以生态话语消解了人文话语的等级秩序——在清风明月的平等笼罩下,主客的身份差异、历史的重负、哲思的鸿沟皆被暂时悬置。最终"共食"自然的仪式性场景,标志着自然意象成功调解了人类的思想冲突:江水不再划分生死界限,而是串联古今的纽带;明月不再映照孤独,而是辉映着主客相视而笑的和谐。这种调和并非简单的折中主义,而是通过激活自然本身的话语主体性,使人文争论在更高维度上获得超越。

三 互文性话语:历史文本的征用与意义颠覆

在《赤壁赋》的互文性星丛中,历史文本的幽灵从未缺席,苏轼通过精妙的话语征用与颠覆性重释,使曹操的雄图与孔子的哲思在赤壁江面上展开跨越时空的对话,最终在话语权力的重组中熔铸出全新的生命哲思。

当客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引述曹操《短歌行》时,表面是怀古之叹,实则构建起严密的权力话语链:枭雄曹操的覆灭成为历史虚无主义的铁证,"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反诘更将个体存在价值彻底钉死在时间废墟之上。这种征用本质是话语暴力——客选择性截取曹操诗中的苍凉意象,却刻意遮蔽原诗"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进取精神,使历史文本沦为悲观主义的注脚。

苏轼的破局之道恰在于以互文对抗互文:他同样援引《论语》"逝者如斯",却通过"而未尝往也"的辩证补写,将线性时间观扭转为环形永恒观。孔子原初的焦虑性慨叹被创造性误读为宇宙循环的证词,这种话语策略不仅瓦解了客的论证根基,更使儒家经典在庄禅语境中焕发新生。

这种互文颠覆的最高潮,出现在苏子以"惟江上之清风"解构客的"挟飞仙以遨游"幻想时:飞仙典故源自《远游》的神权话语,而清风明月则是触手可及的现世救赎。通过将"羽化登仙"的贵族式超越,降维为"共食风月"的平民化共适,苏轼完成对道家话语的祛魅重构。

最终主客"相与枕藉乎舟中"的场景,恰似互文冲突后的和解仪式—曹操的霸业残梦、孔子的川上焦虑、庄周的逍遥幻境,都在赤壁的江声月色中被锻造成"物我两忘"的生态智慧。这场互文实践证明:真正的哲思生成恰在话语权力的交锋处绽放,当历史文本在创造性误读中挣脱原初意义枷锁,生命便在与往圣的对话中获得永恒。

本文系 2023 年江苏省中小学教学研究第十五期课题《基于话语分析下的高中语文传统文化呈现的研究》(2023JY15-L12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