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略图

故乡与歌声

作者

仁欠吉

西北民族大学 730124

在云杰的记忆里,故乡一直是一个很温暖、很美丽的地方。

晴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原、连绵的群山以及那悠扬婉转的歌声和宛若繁星点点的牛羊群,每一处都是一幅幅美丽的画卷,刻在他的心底,久久难以忘怀。

每当盛夏的清晨从黑帐篷里醒来的时候,云杰都会闻到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独有的清新的味道,听见树枝上小麻雀的叫声和小牛犊们的哞叫,从他诞生在这个草原上,草原上的一切早已深深的融入他的血液里,令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感到心安。

那时候,他最喜欢早上起床之后去找那个额头带着白色火焰形状、通体黑色的小牛犊跟前,轻轻地抚摸它的毛发,六岁那年,通过一个暑假的勤劳放牧,这头小牛犊被奶奶送给了云杰,那时候,他视若珍宝的盯着小牛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倒眏着蓝色的天空,以及云杰那双明亮而欣喜的双眼和小小的身影,并给它取名“玉布”。而那年,云杰带着玉布去溪边喝水,第一次在广阔的草原上听见了那悠扬婉转的歌声,一个小女孩稚嫩的童音在草原上回荡,那空灵的歌声,宛若天籁。而云杰有了草原上第一个朋友,两道小小的身影和玉布甩着小尾巴在这草原上欢乐地奔跑,美丽的格桑花随风摇曳,整个草原仿佛被纯真的孩童笑声感染。

十二岁那年,云杰离开草原,来到了县上上学,第一次真正的了解到了故乡这两个字的含义,离开草原那天,奶奶粗糙的手掌抚过他头顶,掌心的老茧蹭得他头皮微微发麻,那触感却比任何言语都更熨帖。“记着玉布。”奶奶的声音有些发闷。他没敢回头,怕看见玉布额间那簇跳动的白焰,更怕听见风里飘来的歌声——他怕自己会像决堤的水。县城宿舍里,陌生的天花板像一块冰冷的铁板压着他,难以成眠。课本里的方块字规规矩矩,他却读不懂课本外那个喧嚣的世界。直到某次月考,他的名字被红笔圈在榜首,同学们围拢过来道贺。那一刻,他才恍然,思念并未消失,它像被风刮倒的草,看似伏地不起,根却在泥土里扎得更深、更紧。

在这所学府里,云杰每日都会学到新的知识,他见到了祖国发展的历史,见到了这个世界的知识,见到了人生的含义和未来的道路,同时在心底里发芽出一颗由故乡草原的托举和知识的浇灌形成的一颗小小的树苗。

十八岁,云杰离开了县,去了大城市里上大学,见到了大城市的繁华,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四年的时间里,云杰见惯了大城市的繁华,见到了不一样的世面。如同一个渴望阳光与水分的小树苗,努力的汲取着学院里的知识,在十二岁那年在心底里开始发芽的小小树苗,已然逐渐成长。而每当夜深人静,云杰都会想起那个分离的夜晚,当他再次听见歌声,昔日的小女孩,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如丝绸般乌黑的头发,明亮动人的双眸,十五圆月般美丽的脸颊。歌声如空谷黄鹂般动听。

二十三岁那年,云杰放弃了大城市的前途与繁华,回到了他生命之初的草原,回到了故乡的怀抱,从此踏入了建设发展故乡草原的道路。当他站在马路旁边,提着行李箱,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的牛羊,黑色的帐篷以及升起的袅袅炊烟和不远处站着的微笑着的女子,云杰那颗忐忑激动的心慢慢的停了下来,与这故乡草原的心跳逐渐融合在了一起。这一年,云杰和云措成为了夫妻,草原上那悠扬婉转的歌声更加动听。他们的婚礼朴素得像一株格桑花,没有奢华的装饰,却充满了浓浓的爱意。奶奶用积攒了半辈子的洁白羊毛换来一块红布,为他们的婚礼增添了一份温暖与质朴。云措的歌声,在星子低垂的夜空下,婉转盘旋了整整一夜,那歌声如同潺潺溪流,流淌在每一个人的心间。玉布安静地卧在帐篷外,偶尔抬抬厚重的眼皮,仿佛也在静静聆听这幸福的旋律。当云杰在新买的厚账本扉页,郑重写下“建设草原”四个大字时,笔尖竟不自觉地戳破了纸张,留下一个微小的、坚定的洞,仿佛是他对这片草原许下的永恒承诺。

二十九岁那年,平静的草原被一阵不和谐的轰鸣声打破。推土机粗鲁的轰鸣第一次蛮横地撕裂了草原的宁静。县里来的干部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云杰啊,修公路,盖新房,这是造福一方的好事!”然而,当第一顶承载着几代人气息的黑帐篷在烟尘中轰然倒地时,奶奶枯坐在狼藉的地上,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牛骨,那牛骨仿佛是她对故乡深深的眷恋与不舍。云杰站在飞扬的尘土里,望着图纸上规划清晰的“旅游度假村”字样,恍惚间,仿佛又听见儿时躺在帐篷里,单凭风声就能辨别出季节更替的细微差别。那熟悉的风声,似乎在诉说着故乡的变迁与无奈。

“我们的根,都扎在这些帐篷底下的泥土里啊。”云措的歌声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推平了,歌……还能往哪里飘?”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忧虑与无奈,仿佛在担心这片草原的灵魂会就此消散。深夜难眠,云杰去看玉布。老黄牛瘦骨嶙峋,几乎站立不稳,却固执地守在旧帐篷那堆尚未散尽的废墟旁,仿佛在守护着最后的回忆。云杰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过它额间那永不褪色的白焰,一股热流猛地冲撞心口——他忽然彻悟,有些东西,如同这生命的印记,如同云措骨子里的歌,是任何推土机都无法推平,任何新图纸都无法置换的根基。它们是故乡的灵魂,是心中最柔软、最珍贵的角落。

后来,玉布早已魂归草原,而云丹和玉珍也离开了草原,在云杰和云措的托举下,去了大城市。这一年,云丹所熟悉的草原渐渐变的离他越来越远,黑帐篷渐渐变少,繁星点点般的牛羊群渐渐如黎明的星辰,变得寥寥无几。昔日广阔的草原变成了繁华的乡镇,而云丹所熟悉的净土消失不见。平坦的公路蜿蜒着修到了村口,却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片最古老、牧草最丰美的核心草场;一排排崭新的房屋拔地而起,但屋顶的样式,依旧固执地保留着草原的特色,仿佛在向世人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故事,坚守着那份对故乡的执着与热爱。

岁月无声,将云杰的脊背压得越来越弯,像一座被时光风霜侵蚀的山丘。他越来越喜欢在夕阳熔金的时刻,靠着云措依旧温暖坚实的肩膀,听她低低地哼唱。那歌声里,有六岁孩童追逐玉布的雀跃身影,有十二岁少年离乡时不敢回头的酸涩,有十八岁月光下重逢的心动,有推土机轰鸣声中撕裂与坚守的挣扎,也有儿女们像蒲公英般飞散又落定的牵挂。

夕阳慷慨地把他们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根在晚风里紧紧缠绕、再也分不开的草茎。当云杰缓缓闭上眼睛时,云措最后一句缠绵的歌声,正温柔地漫过他生命最后的草原,与远处隐隐传来的、玉珍教孩子们吟唱的新调子,水乳交融,汇入无边无际的风中。

风过处,草浪起伏,簌簌作响,仿佛天地万物,都在轻轻应和着这支永恒的、属于故乡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