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柏”“海棠”背后的美学意蕴与精神成长
李嘉欣
黄冈师范学院 湖北黄冈 438000
一、引言
苏轼的文章孜孜以 “求物之 以自我为中心的言志方式抒发个体精神,以主客体 收 “辞达”作为准则,当行则行当止 小品文中的妙品。明代三大才 千古东坡人而已。” 爆火于网络,跨越千年与我们对 发探讨文章主旨,极容 海棠便以绚丽的形象,自隋 有重要地位。《海棠》这首 的复杂思考。苏轼以海棠为镜, 的逻辑出发,以象外之象、景外之 的自然天成之美与卓越非凡的精神超越。
二、庙庭、回廊里的人情美学——友人、独身之乐
《记承天寺夜游》写到北宋元丰六年,苏轼谪居黄州。就是这么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难眠的夜晚,一座静谧的寺庙,一位同样未寝的友人,加起来就是 段难忘的回忆。如此平凡的日常生活场景,却在苏轼笔下形成自然天成自然哲学的“天地精神 《天下》) “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欣然”是苏轼情感最直白的外露,此情在友人相聚中显得平淡而又纯真。恰似“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张岱《湖心亭看雪》)主客间的围炉夜话、雪中煮酒的生活情调。
相比较于元丰七年《海棠》中“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寥寥十四字,既写了袅袅流动的春风与云雾,又写了“香雾空蒙”的海棠,还写了 的月光。诗人从嗅觉的角度来写,香飘四溢,不但扩大了诗歌的空间,也提高诗歌的审美境界。对于海 若现的描写体现朱光潜式“不即不离”的美学特征,即“诗与实际的人生世相之关系 , 妙处惟在不即不 不离 所以有真实感;惟其‘不即 ',所以新鲜有趣。“月转廊”即月亮已转过回廊那边去 棠花。苏轼独身于回廊里,其中一“转”字,不但表明了月光动态性,给诗歌增添空间感,更凸显出苏轼屹立于小小庭院,独享自然之欣然之乐。
两部作品各自生活氛围、心理境界的营造与建构将小清新的友人之乐与独身之乐的情致之真刻画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颇有天人合一的意味。
《记承天寺夜游》中关于二人深夜未眠之因未进行深刻解剖,但苏轼明了怀民此刻也未入榻,许是十月十二日非二人第一次夜晚相聚。当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在他被贬四年后,张怀民也被贬至黄州。“绝不罣碍於迁谪之事公务之暇,以山水怡情悦性,处逆境而无悲戚之容”(苏辙《黄州快哉亭记》)由此可见怀民是位有过人自制力和品格清高超逸的人。两个同被朝廷贬谪的“罪人”门庭冷落不受待见,用文中的“闲人”亦闲来说,“闲”不仅是时间和空间上的闲暇,也是文人知己间的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更是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上的深刻体察。此时的“闲”意落寞味道十足,二者皆是失意人,“闲人”闲对闲风月,个中况味,冷暖自知,味外之旨,又遗韵无穷。
而《海棠》里,苏轼岂不是一闲人?但又岂一闲人尔?闲人闲在得空月下赏花,但是此时苏轼的“闲”况已不是嘴上自述,而是用身体力行诠释一年后对“闲”味的超脱理解。夜半时分,苏轼的心境似那时又再不似那般“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正如王国维先生的“以我观物 , 物皆着我之色彩”的论辩。夜已深,人无寐,苏轼自明处江湖之僻远,不遇君王恩宠。有些事因身在此山中而抑郁,而寂寞,而苦闷,觉得孤独所以需要人同情排解。有些人走出心中的郁结,虽暗含落寞幽寂但乐得明白自然。最高明者,心明悲苦,仍揣揣希望,将目光移向别处,将步伐迈得更加坚定。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从两人到独身,何尝不是一种成长,又怎是一闲人。
三、积水中的藻荇浮沉与烛光中的海棠怜意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段描写没有写一个月字,却无处不是皎洁的月光。庭内月光澄澈、竹影斑驳、夜色清爽 以竹柏之影衬托月色,光影婆娑、幽美肃穆、以动写静,将月夜下竹柏的倒影写得摇曳生 的芳容,诗人满心怜意,不忍他独自栖身于幽暗昏昧之 中。苏轼在对 找到了与时光和 颗豁达的心,珍惜当下的美好,哪怕只是短暂的瞬 犹如海子“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般, 的超然境界, 在苏轼 年 前闲游承天寺,下望庭院观竹柏之影,种 看足柳昏花暝”的眼光,以一种“心斋、坐忘”的超越性心态看待生活和自身,透露出释然乐观的情绪外显。
可古今学者大多直论苏轼的达观而鲜少讨论苏轼为何选择藻、荇、海棠作为竹柏、烛光兴象的对象。难道此刻释然乐观的情绪是凭空而来的吗?此时我们就应分析藻、荇、海棠的象征意义。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藻”一词释为:“泛指生长在水中的绿色植物,也包括某些水生的高等植物,如金鱼藻、狸藻等。”金鱼藻“茎长 4 “长 15 ~ 80 厘米……几乎无根,茎细弱”。荇 :“茎寸余, 上青下白”。荇的文学形象向有考究,先有“参差荇菜 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再别康桥》)海棠在诗词 喻美人,因其花期短暂,兼具刹那芳华与永恒精 看海棠。此是看花法,不可轻传扬。”可见烛光与 是宋代海棠诗中的经典形象。苏轼在前代诗人大 同时,吸收唐代委婉含蓄的抒情传统,达到形神兼备, 呈现出一种舒缓、平和、自然、松弛的暮夜美感。
综上所述,藻、荇、海棠的形象都是细弱无依、飘摇不定的。而苏轼以情观物,审美移情,想到自己身世浮沉,或许已经将自己主观情绪上的“飘摇、不定”投射到意象上,是情感和现实双重的景外之景,而其韵外之致即是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信念不达的慨叹,是人生三起三落,一朝入朝“居庙堂之高”,但三次被贬“处江湖之远”,昙花一现的零落失意。
也许藻、荇,海棠视域暗含苏轼失落不平之鸣,但又不至苦闷的境地。无论是《记承天寺夜游》中紧接的一个“盖”字体现的恍若醒世之感,还是《海棠》中笼罩着海棠花那朦胧柔和的月光与温暖幽微的烛光,都不再局限于此刻独独之飘零。于苏轼而言“古之成大事业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正是他的人生写照。人生何必拘泥一朝官场,即使是此刻“月色”、“积水”、“微风”暂时拂动了作为竹柏的苏轼,但竹柏终究是竹柏,永远不会因为人事物等外在条件变化而改变其“一天人”、“同真善”的坚毅清高和“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内在体性。苏轼在顿悟此理后再看竹柏之影,其情感犹如张先会客宴饮未去的孤独寂寥转为“风不定,人初静”夜半赏到“云破月来花弄影”的些许庆幸,其间的情感逻辑变化有迹可循。从“藻、荇”到“竹柏”,从“飘”到“定”,主客体统一,拉开与现实的心理距离之后整个庭院内景致也颇有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清新,苏轼也重新获得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轻松愉悦与旷达释然。夜深沉,月影重,只恐花睡去,绝美无人知。同时在风中摇曳的海棠、朦胧月色下的海棠,不再以名花自矜自怜,而是自得自适地摇曳春风中,带给苏轼如梦的温馨和感动,陪伴他的落魄和孤独,启示他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烧烛照花”这一举动,看似陶醉,实则蕴含着诗人美的执着守护与在困境中寻找诗意的生命态度。在苏轼眼中,海棠的美是如此珍贵,不容许被时光的黑暗所吞噬,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夜。这种对美的珍视,反映出诗人在困境中对美好事物的执着守护。海棠作为自然景物,此时已经不仅仅是审美的对象,而且成为感情的寄托,蕴藏着苏轼以形传神的艺术境界。苏轼一生宦海浮沉,屡遭贬谪,然而他并未被生活的苦难磨灭对美的感知与热爱。海棠此时,便成为他在心灵困境中的一抹亮色,他以烛火照亮海棠,亦是以希望与热爱照亮自己那饱经沧桑的内心世界。美丽的海棠花在寂静的月夜随风摇曳,朦胧的赏花氛围中蕴含自怜自省的精神成长。
四、月色、烛光下的精神超越——闲人之变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尔。”此间的月理月情与姜夔“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和《赤壁赋》“ 唯江上之清风 异曲同工之处。这时的月,是纯真的月,是初心般的月。“夫童心者,真心也,最初 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也。”(李贽 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他便是其中的幽人:月是缺月,鸿是孤鸿, 枝是寒枝 沙洲也 寞无 今他看竹柏是竹柏,看月色是月色,不再风雨飘摇,只有重拾初心的惊喜之感,已然回归 看山还是山 看水还是水”的人生第三重境界,所以他发出“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的由衷感叹,他也庆幸作为闲人的他与友人,能共享自然之美,友人之乐, “幽人”向自然闲适的“闲人”最后向“能体素纯真, 谓之 学而优则仕“地向上看,而此时苏轼却是借影观月, 自然、复归大道,不忘人之“童心”,复归于朴。此时我 会面,会有诸多的情感发生。苏轼不知道的是,他现在 超然地成长,带有审美的超越性,有如陶渊明似的“ 空惹伤悲,而是更开阔的精神世界,是更值得拥抱的“造物主之无尽藏”
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写道:“若夫理趣,则理寓物中,物包理内,物秉理成,理因物显。”苏轼在海棠诗的创作中,不仅以诗言志,将自身感情融入其中,而且能够在对海棠的观赏和吟咏中,融入自身丰富的阅历,表达对于生命的认识和感悟,达到人生的超脱。苏轼并非极严肃恭敬的理学家,其欲及时行乐,极诚实地追求当下生命的快适,尽情实现自我生命的价值,展现了“任真适情”的人格理想。故在“冷静而从容不迫”之上,苏轼更能“转悲为健”, 赋予自我心灵与海棠以刚健流转而正面向上的生命活力,扬弃了《太真外传》中含有的淫靡色情因素与唐人诗的悲哀情调,显现出其博大而充实的文化人格。苏轼笔下的海棠,隐藏着诗人对生命的独特感悟。海棠于夜间绽放,不与百花在白日争艳,恰似一位遗世独立的隐士,在喧嚣尘世之外,坚守着自己的本真与高洁。它在东风的轻抚下,虽有动姿,却依然散发着一种静谧的力量,这或许正是苏轼所向往的生命状态 —— 在尘世的纷扰中,保持内心的宁静与淡然。正如他一生历经坎坷,却始终能在困境中寻得内心的慰藉,这海棠,便是他心灵的映射,于无声处诉说着生命的坚韧与不屈。苏轼笔下的海棠品格对后世的影响颇深。海棠最初因其娇艳外貌而不被诗人作为品格高洁的花卉,但苏轼的创作使这种倾向发生转变。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历经生死,偶然间看到了属于家乡的花,而这株海棠并没有引起当地人的注意,正如同苏轼本人当时的境遇。在这样的机缘之下,苏轼自然而然地将海棠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海棠花上。
最后,苏轼美学因此次看似简单的友人会面完美呈现出来。尽管有学者论道,认为苏轼已释然于仕途,无所谓究竟是“苦闲”还是“乐闲”。但是记承天寺夜游能在千年之后与我们共鸣,我们要学的是什么呢?尽管我们不提倡苦难文学,不美化苦难的意义,但是在我们成为失意人时,也应用释、道思想自我排遣超越,丰富人生体验,超越苦闷人生,怀抱童心本真。
五、结语
苏轼笔下的“闲人”,并非无所事事之辈,而是在困境中保持乐观,积极探寻生命真谛的智者。他们通过“看见”,治愈内心的伤痛,领悟生命的无常与珍贵,学会放下执念,拥抱生活。两篇作品中,苏轼以“闲人”自居,心境却有着不同层次的变化。《记承天寺夜游》中的“看见”,更多是在困境中对自然之美的捕捉,借自然抚慰内心创伤;而《海棠》中的“看见”,则体现出苏轼在历经苍桑后,对时间、人生的深刻洞察,已然达到超然物外的境界。两场夜游,从承天寺的竹影共赏到海棠花的独对幽芳,苏轼以审美眼光重构日常经验,将政治失意转化为艺术创造的能量。他通过“看见”自然之美,实现对自我的探索与精神成长。苏轼通过日常生活审美化,在贬谪时光中构建起具有超越性的精神空间,为后世提供面对人生困境的诗意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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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嘉欣(2004.03),女,汉,湖北武汉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语言文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