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思想向底层的渗透:18 世纪欧洲书籍史视角下的农民与工人阶级
李洋
江西师范大学
传统观点常将启蒙运动视为一场精英阶层的思想盛宴,认为伏尔泰、卢梭、狄德罗等人的思想仅被贵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所品读,而农民和工人阶级则被隔绝于这场思想盛宴之外。然而,书籍作为启蒙思想的核心载体,其生产、流通与消费的方式,为我们揭示了一条启蒙思想流向底层的隐秘通道。
一、书籍生产与传播的民主化浪潮
18 世纪欧洲的书籍世界正经历一场静默的革命。印刷技术的渐进改良持续提升着效率。书籍贸易格局发生巨变。以荷兰和瑞士边境地区为中心的庞大“盗版”网络蓬勃兴起,对巴黎等传统出版中心构成严峻挑战。这些出版商胆大妄为,无视作者版权与原出版地的禁令,大量印制价格低廉的“哲学书籍”。这类盗版书籍成本低廉,通常采用小开本,使用廉价纸张,装帧简陋,价格自然远低于巴黎出版的精美对开本,极大地降低了获取门槛。
除了盗版巨头,面向大众市场的“蓝皮”文学同样不可忽视。这类书籍由特鲁瓦等地的出版社专门为平民百姓生产,封面通常为廉价的蓝色硬纸板。其内容包罗万象:历书、宗教故事、简易医学手册、实用农业知识等,甚至也包含经过大幅简化、改编乃至曲解的启蒙思想片段或具有类似批判精神的故事。虽然其思想深度无法与《百科全书》相比,但这些文本常常隐含着对权威的质疑、对常识的推崇以及对不公正现象的朴素控诉,在无形中营造了一种与启蒙精神部分共鸣的阅读氛围。罗伯特·达恩顿在其开创性研究中揭示,这些看似“不入流”的出版物拥有惊人的发行量,通过流动书贩的网络深入穷乡僻壤,成为无数农民和工匠家庭中除《圣经》外为数不多的读物。
二、流通网络
思想抵达读者的方式,与其生产同样重要。18 世纪欧洲就发展出了复杂而富有活力的书籍流通网络,其触角远超出我们通常的想象。背着沉重木箱、跋涉于城镇与乡村之间的书贩,是书籍抵达底层民众的关键人物。他们的书箱里并非只有严肃的哲学著作,而是精心搭配的混合体:历书、歌本、宗教小册子、蓝皮书、廉价的启蒙读物、甚至是大胆的反教权或反专制的地下小册子。他们了解市场需求,知道如何将“危险”的思想包裹在更易被接受的形式中兜售。法国国家图书馆保存的流动书贩被没收的货物清单显示,伏尔泰的作品和反教权小册子常与宗教图像和历书并列其中。
在城镇中,书籍流通的节点更为密集。咖啡馆、小酒馆、工人俱乐部、阅览室甚至理发店,都可能成为书籍或报刊流转的场所。伦敦的咖啡馆是政治新闻和评论的中心;巴黎的咖啡馆和沙龙孕育着革命思想;而城市工匠和早期工人聚集的小酒馆或社团,则成为《常识》这类激进小册子口头传播和讨论的温床。工人们可能共享一本价格不菲的书,或聆听识字工友的朗读。这些场所不仅是获取信息的渠道,更是思想交流、辩论和集体意识形成的熔炉。
对于识字率有限的底层群体,听读是至关重要的思想传播方式。在休息时刻,由识字者向聚集的村民朗读历书、故事、新闻或具有争议性的小册子,是极为普遍的现象。法国农民作家雷蒂夫·德拉·布勒托内在自传中生动描绘了父亲每晚为全家朗读的情景,其中就包括卢梭的作品。在这种集体聆听中,启蒙思想中的批判精神、对自然权利的朴素理解,得以跨越识字障碍,在听众中激起回响。尽管不可避免地伴随着简化、误解和再创造,口头讨论和复述,进一步强化和扩散了这些信息。
三、底层读者的能力与选择
启蒙思想是否能被底层接收,最终取决于他们的阅读能力与倾向。18 世纪欧洲的识字率呈现巨大差异。西北欧相对较高,尤其在男性市民和工匠中;而南欧、东欧和偏远农村地区则普遍较低。例如,大革命前夕法国成年男性的签名率在巴黎地区可能超过 90% ,但在布列塔尼等偏远乡村则低于 20% 。工匠、小店主、富裕农民的识字率通常高于农业雇工和贫苦农民。识字能力不等于阅读能力,许多底层识字者可能仅具备基础阅读能力,面对《社会契约论》或《论法的精神》这类理论著作则力不从心。因此,底层民众对书籍的选择具有鲜明
的实用性与可接近性导向。
四、渗透的限度与特质:被折射的光芒
尽管书籍史揭示了启蒙思想向底层渗透的通道,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其深刻的局限性和特质。在日常生活中底层民众接触到的,绝非卢梭的社会契约理论、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或狄德罗的唯物主义哲学体系。他们获得的更多是被过滤、简化、包装甚至歪曲的思想片段和情绪,一种对现存秩序的普遍不满、一种基于常识和经验的怀疑主义、一种对“自由”、“权利”和“公正”的朴素渴望。伏尔泰的反教权主义可能被简化为“教士是骗子”,卢梭的“人生而自由”可能被理解为反抗领主剥削的号召。启蒙思想中复杂的哲学论证和制度设计,远非他们的主要关切或理解范围,使其深度与系统性大大缺失。
对于农民和工人而言,启蒙思想的元素常常在具体的社会冲突中被工具化地运用。他们引用“自然权利”、“自由”等词汇,并非源于对理论的深刻认同,而是因为这些话语提供了反抗既有权威、争取自身利益的强大合法性武器。法国大革命期间农民焚烧领主档案时高呼的“特权已死”,其精神源头更多是长期积压的怨恨与启蒙批判话语的结合,而非对《人权宣言》条文的精确掌握。
民众在理解启蒙思想上存在结构性的障碍,时间、金钱和基本生存需求是永恒的障碍,繁重体力劳动消耗了绝大多数精力,微薄的收入使购买书籍成为奢侈。在生存边缘挣扎的人们,其首要关注点自然是温饱,而非抽象的思想。加之严厉的书报审查制度和宗教权威的压制持续制造着恐惧和障碍。底层民众获取“禁书”需承担实实在在的风险。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和宗教信仰也构成了强大的文化缓冲层,对激进的启蒙思想本能地排斥或改造。
五、结论
18 世纪欧洲书籍史的研究有力地修正了启蒙思想“唯精英论”的刻板印象。通过书籍生产技术的革新、廉价版本的涌现、复杂流通网络的构建以及社会阅读听读的普及,启蒙思想的某些核心元素——特别是其批判精神、反教权主义、对自由的呼唤和对不公的控诉——确实以碎片化、通俗化甚至被曲解的方式,渗透到了农民和工人阶级之中。这种渗透绝非系统性、深入的哲学洗礼。底层民众接收的,是经过重重过滤、适应其认知水平和现实需求的。他们将其融入自身的生活经验和斗争实践,主要作为一种强大的话语武器,用以质疑传统权威、解释自身苦难并争取权益。因此,启蒙思想在底层社会中的真正角色,更多是点燃或强化了既有的不满情绪,为反抗行动提供了新的、更具普遍意义的合法性语言,而非塑造了一套全新的、完整的底层世界观。
理解这种有限但真实的渗透,对把握 18 世纪末至 19 世纪初欧洲社会巨变的思想氛围至关重要。当农民焚烧封建契据、城市工人走上街头要求“面包与权利”时,他们所呼喊的口号、所秉持的信念,其来源并非单一,但启蒙思想所提供的批判性词汇和权利观念,无疑已成为塑造集体行动和革命意识的重要思想资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