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情节与明清文人的创伤书写
陈伟
昆明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云南省昆明市 650000
一、狐妖虐恋叙事的文学传统与突破
(一)狐妖形象的文学嬗变
先秦至唐宋的狐妖书写始终是以“妖性”为主导。比如《山海经·南山经》中记载的“青丘九尾狐”“能食人”,《搜神记·阿紫》中惑人狐妖则被斥为“邪魅”终遭犬噬,唐代《任氏传》虽创“美狐”形象,但任氏死于猎犬之口,仍折射出人妖殊途的伦理焦虑。
《聊斋志异》的突破在于赋予了狐妖“双重救赎”的功能。《娇娜》中孔生为救狐族遭雷劫“血流如注”,获娇娜“舌度红丸”救治,其中自虐与治愈的循环恰似作者对于科举创伤的心理疗愈。《辛十四娘》中狐女劝夫远佞、代受冥刑,“金钏赂鬼”情节暗合杨涟血书藏簪史实,使狐妖成为了士人节义的化身,直指晚明东林党祸集体记忆。
(二)虐恋叙事的类型学分析
《聊斋》中的虐恋叙事主要分为生死恋、人妖恋与禁忌恋,三者共同构成“以痴破礼”的美学体系。其中在生死恋的典范《连城》中,乔生与连城在阴司重逢后与《牡丹亭》“魂游成婚”不同,连城需“借尸还魂”才能复生,凸显肉身毁灭的不可逆创伤。人妖恋的权力反转则颇具深意,《伏狐》中太史以房中术致狐毙命,表面夸耀性能力,实则暴露文人对异己力量的恐惧。禁忌恋《狐嫁女》则通过“盗取金爵”为闹剧来解构威权,殷生闯入狐府婚礼反得赠礼,暗示易代之际旧秩序失效。
(三)文言小说技法的创新
《聊斋》融合短篇志怪的寓言性与长篇传奇心理深度,开创了“虚实相生”叙事范式。《考城隍》以“予姊丈之祖宋公”的亲族姓名强化了故事的真实感,而“阴司考试”的荒诞情节实则为科举制度的终极讽喻。《婴宁》中将此手法发挥到了极致,婴宁从“山野笑痴”到“全无笑痕”的转变,依托了山林与市井的双重空间转换。其因恶作剧致邻子暴卒后“泣不复笑”,恰似文化创伤的具象化,蒲松龄借“过喜伏忧”之叹道出了遗民笑泪两难的生存困境。
二、虐恋叙事中的创伤书写机制
(一)创伤书写的文本表征
《聊斋》中的身体创伤经常承载伦理隐喻,这种隐喻往往以以痛感符号表现出来。如《阿宝》中孙子楚“以斧自断其指”的自残,隐喻科举挫败者的自我否定。《聂小倩》中妖物“以指穿革如锥刺股”的细节直拟诏狱酷刑记忆,小倩“裂帛渗血”的指令则显露出受虐向施虐的转化。
空间作为创伤的容器,在书中呈现为孤坟与古宅两大意象。《聂小倩》的荒寺隐喻晚明士人政治避难所,宁采臣“不纳馈赠”恰似遗民拒仕的坚守;《画皮》“败堵丛棘”的古宅暗合鼎革后江南世族没落图景。《公孙九娘》中“莱霞里”化为“碧血满地,白骨撑天”的鬼村,莱阳生与九娘坟冢成婚时,喜烛映照“罗襦粉血”的嫁衣,婚喜与死亡的悖论并置,成为清初血腥镇压的历史见证。
(二)创伤记忆的叙事策略
《聊斋》擅长用循环叙事与留白艺术处理历史创伤,《伍秋月》中王鼎与秋月三度离合的死而复生循环,表面是道教尸解术演绎,实则是反映创伤记忆的强迫性重复,恰似蒲松龄七十一岁仍赴乡试的执着。
《聊斋》的留白艺术则更显精妙。《公孙九娘》中莱阳生欲申辩却“女已灭影”的叙事断裂,实为对文字狱的规避,而九娘“口欲言而腭动”的失语恰如历史亲历者的噤声。《婴宁》中丧子后“取枯树腹中蝮鱼”抚弄,以虫豸蠕动暗示难言丧痛,“不复笑”的戛然而止,留给读者对易代创伤的无限沉思。
(三)创伤治愈的文学想象
狐妖形象在创伤叙事中兼具情感与伦理的功能。《珊瑚》中狐仙化身老媪赠金,帮助孝妇珊瑚重建家园,形成孝道与爱情的和解范式。不同于《红楼梦》的宗教性救赎,《聊斋》治愈更具世俗性。《辛十四娘》中狐女“色身代刑”换冯生还阳,地狱业火焚衣象征情欲净化,冯生“折节读书”中进士实为科举创伤的自我慰藉。《娇娜》结尾孔生与狐族归隐山林,娇娜“舌度红丸”救活孔生后“团聚如弈棋”,构建起创伤后重建的精神家园,狐妖形象成为文人安顿心灵的引渡者。
三、文本细读与历史语境还原
(一)《婴宁》的笑声解构
婴宁的 23 次笑声成为了文人失语的补偿,与清初文字狱所造成的噤声形成反讽。笑声的消失始于“西邻子事件”:婴宁以笑靥诱其身亡。此“笑中藏刀”情节,以虐恋隐喻道德惩戒——西邻子“钻穴窥视”恰似降清士大夫的失节,蝎刺毒杀则是对变节者的想象性惩罚。与《任氏传》对比,任氏遇强暴“终不敌而死”彰显刚烈;婴宁杀人后“泣不复笑”,从施虐者转为受虐者,暗合明遗民从抵抗到屈从的心路,王子服“过喜致忧”的责备,实为清初士人自我谴责的投射。
(二)《辛十四娘》的炼狱叙事
《辛十四娘》冥府审判融合了佛道的思想。冯生遭诬陷,判官拟施以“铜汁灌口”酷刑,增补的“冤气凝结如黑雾”细节象征东林党狱冤魂:十四娘“焚金钗百万贿鬼吏”暗喻晚明司法腐败,“火焰缠裙”代刑描写呼应了方孝孺烈女殉节的史实。
相较于明代《剪灯新话》地狱书写的直露批判,蒲松龄将地狱转为情救空间。十四娘代刑时冯生“心痛如割”的共感,使虐恋升华为精神救赎;而十四娘登仙留“为君种火珠林下”赠言,将佛教地狱转为道教仙境,显露出三教合流对创伤的消解功能。
(三)跨文本互文网络
《聊斋》与《子不语》狐妖叙事呈现出南北创伤的差异。北方《辛十四娘》中狐妖救夫经“焚金 - 贿吏 - 代刑”程序,反映出北方士族的礼法重负;而浙东《子不语··狐撞钟》狐妖的“裸体撞钟”,则彰显出江南商业文化纵欲倾向。
洪昇《长生殿》的仙凡恋为《聊斋》提供了情救范式。杨贵妃“尸解”登仙与明皇重会的设计,化用于《翩翩》:罗子浮得仙女以蕉叶制衣、溪水疗疮。但《翩翩》增补罗生寻妻“迷途而返”的怅惘,这种救赎的不彻底性,正是清初文人历史幻灭感的真实写照。
四、文学史坐标与批评范式重构
(一)在志怪传统中的坐标
《聊斋》对志怪传统的革新核心是体现出了“以情格理”的伦理转向。唐宋志怪如《太平广记》强调妖性的本质“凶”;明代《封神演义》将妲己塑造成祸水,使狐妖彻底污名化。而蒲松龄却将狐妖转化为了伦理救赎者,《小翠》中狐女嫁痴儿元丰,以“嬉戏救家国”的智慧胜过了世俗礼教的士大夫。
纪昀对聊斋的批判反证了其叛逆性。纪氏讥讽《聊斋》“燕昵之词摹绘如生”,实则是对虐恋书写的道德恐慌。其《槐西杂志·狐妾》中刘氏狐妾救人仅“赠金遣归”,绝不越界。这种理学化狐妖叙事恰是《聊斋》创伤书写的反面,当狐妖成为了礼法的卫道士,志怪文学批判锋芒便荡然无存。
(二)文人创伤书写的范式突破
《聊斋》实现了从“诗可以怨”到“稗史补史”的抒情传统突破。王夫之主张“怨而不伤”的诗教,而蒲松龄在《席方平》中直写冥司锯体、火床之刑,逾越了“温柔敦厚”限度。这源于其“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的稗史观,他在《聊斋自志》中自比屈原“感而为骚”,将志怪小说抬升至抒情言志的殿堂。
晚明主情思潮在《聊斋》中发生了悲情变异。冯梦龙《情史》倡“情教说”,相信情能“化万物为有情”;而《连城》中篇末却将儿女痴情比作田横门客殉死,体现出易代后情观的悲怆转向。当“痴”与“忠”同构,虐恋则成为了士人精神殉道的隐喻。
(三)研究范式的启示
既往研究多将《席方平》解读为司法黑暗的影射,从创伤书写观之,席方平“大冤未伸,寸心不死”的宣言实为创伤主体对抗权力的精神宣言,其“锯解不惧”的受虐勇气成为其重建尊严的途径。
《狐女》篇中伊衮与狐女“离乱重逢”,实为遗民忠义的反映。狐女“被人厌弃,已拚永绝”的自述,是蒲松龄自喻被科举体制排斥的愤懑,幻化亭台终成虚空,直指功名富贵虚幻。妖性成为文人表达历史创伤的合法外衣,虐恋叙事的痛感体验是创伤书写核心密码。
结语
《聊斋志异》的狐妖虐恋叙事,体现出明清文人历史创伤的审美转化。蒲松龄通过重构狐妖的形象、创制虐恋类型、融合志怪与传奇技法,将科举挫败、易代伤痛等创伤体验编码为“以痴破礼”的文学表达。这种创伤书写体现在《婴宁》的失语焦虑、《辛十四娘》的政治隐喻,在跨文本中形成历史叙事呼应。
“妖性书写”概念突破了传统的范式,做志怪研究应深入创作主体进行精神分析,文学史书写需关注创伤记忆审美变形,“虐恋”亦可成为解读明清文学的密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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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伟,1997.6.11,女,汉族,黑龙江省漠河市,硕士研究生,助教,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