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玉兰花树的生命年轮
龙永春
院子墙根有一颗玉兰树。这棵玉兰树高约 15 米,树干直径约 50 厘米,树皮呈现深灰色,表面粗糙且布满纵和裂纹,如同一位老者脸上的皱纹。树皮上有一道道清晰的生命年轮,那是 1978 年父亲栽种后角年留下的印记,此后每年春天,父亲都会用红漆补刻一圈年轮,从最初的一道竖线逐渐延伸成螺旋状的纹路,记录着岁月的流逝。
千禧年前后,树干被虫蛀出几个拳头大小的窟窿,但新的木质部仍在伤口周围缓慢生长,形成独特的愈合疤痕。虬枝如青铜器纹路般爬满时光的包浆。
父亲总说这颗树通灵性,有人性。1978 年春寒料峭时,他路过苗圃忽被玉兰树枝条牵住衣角。那株最矮壮的树苗在料峭春风里抖落露珠,像在诉说某种缘分。父亲将这支幼小的玉兰花树苗带回种在院子里。从此她陪畔我们生活,带树皮沟壑顽强蜿蜒生长,将时代风云酿成一圈圈生命年轮,成了近半个世纪的生命记忆。
七十年代末,玉兰花裹着粮票的生存记忆。当计划经济的阴翳尚未散尽,奶奶将早春最嫩的花苞摘下,用井水漂去苦涩,在搪瓷罐里铺成月光色的希望。铝饭盒与玻璃罐碰撞的清响,是物质匮乏年代特有的生活韵律——粮票换来的玉米面裹着玉兰香气,在煤炉上蒸腾出云雾般的窝窝头热气,氤氲着加缪笔下" 荒诞中的诗意"。
父亲总爱在玉兰树下读报,油墨香混着花气渗入树皮。有年倒春寒冻蔫了花苞,他蹲在树根处培土,粗糙的手指抚过树皮裂痕,突然用碎玻璃片在树干上刻下歪斜的字迹:" 再等等"。这个 " 等等" 里裹挟着存在主义式的生存智慧:当严冬尚未消融,每个中国家庭都在用最朴素的姿态完成生命突围。母亲在缝纫机前将布票拼成全家福,父亲用搪瓷缸接住飘落的花瓣,这些零散的生活碎片,拼凑出小家庭的温馨。恰是时代剧变中最动人的生存诗学。
80 年代,玉兰花在收音机声中与石英表转动时间中的生命绽放,记得那年玉兰花是听着邓丽君的歌声抽条的。半导体收音机里飘出的软语呢喃,与父亲工具箱里游丝的震颤共鸣,在树冠织就声光交错的时空网。当个体户成为时代新宠,父亲辞去铁饭碗的瞬间,玉兰花瓣正巧落在他新买的上海牌手表上,十二点钟方向的花影,恰似命运指针的隐喻,在机械钟表与自然时序的交汇处,绽放出海德格尔所谓的”向死而生”的勇气。
母亲把缝纫机搬到玉兰树下时,碎花布屑与落英在春风里共舞。王大爷说这树沾了改革喜气,却不知真正滋养它的,是父亲滴在树根处的汗水,是母亲踩动缝纫机的节奏,是整个家族将命运押注给时代的勇气。当霓虹灯牌在树梢亮起,玉兰不再只是植物,而成为时间哲学的具象化:它年复一年凋零与重生,恰似改革开放浪潮中每个奋斗者的生命轨迹,在齐美尔所言的 " 现代性体验 "中完成自我救赎。
随着城市建设步代加快,小城面积在不断扩大。2000 年的拆迁公告像把利刃,剖开时代伤口的同时,也照见城市记忆的阵痛。父亲用红漆补刻年轮时,树皮上的沟壑突然有了存在主义式的重量——那些被粮票、布票、营业款填满的年轮,此刻都成了需要抢救的城市记忆。他在树下磨表针的声音,与推土机的轰鸣构成荒诞的二重奏,恰如贝克特戏剧中永恒等待的戈多,在空间异化中寻找精神原乡。
为了保留玉兰花生存土壤,父亲与开发进行多次交涉,希望保留玉兰的记忆,
开发商最终妥协了,在钢筋森林里为玉兰保留方塘。这个妥协本身,就是后现代语境下最微妙的城市寓言:当发展主义狂飙突进,我们如何在现代性焦虑中安放乡愁?记忆需要载体,玉兰花就是时代见证者,在本雅明所说的 " 灵光消逝" 年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种具身化的历史记忆。
当女儿用智能手环扫描玉兰的 " 电子年轮 ",飘落的花瓣在玻璃幕墙上投下像素化的影子。这个场景充满后现代解构的意味:曾经承载历史记忆的玉兰,如今成了数据洪流中的文化标本。但父亲暮年时总说,真正永恒的不是数据,是玉兰树年轮里三代人的呼吸,是德里达所谓的 " 在场的幽灵 " 在数字时代的变奏。
树影婆娑间,我忽然读懂海德格尔 " 诗意栖居 " 的真意。玉兰的新芽在暮色中舒展,嫩绿脉络里流淌着 1978 年的春光,也涌动着 2025 年的晨曦。这棵树教会我们:在永恒流动的时间长河里,真正的存在不是抗拒变迁,而是在每个春天都重新绽放的勇气。就像庄子说的 "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玉兰用年轮书写着最朴素的真理——所有时代终将过去,唯有生命与美永恒轮回,在齐泽克所谓的" 视差之见" 中,完成对存在最深情的凝视。
玻璃花房的灯光亮起时,玉兰的影子在摩天楼上摇曳。这光怪陆离的景象,恰似我们这个时代的绝妙注脚:当科技与自然、记忆与未来在树冠下交织,或许该学学玉兰的智慧——既深深扎根于时代的沃土,又永远保持着向天空生长的姿态,在德里达解构主义与老子 " 道法自然 " 的辩证中,书写属于东方的现代性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