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与《无情》 中的爱情书写比较研究
安贤珠
延边大学外国语学院
引言
20 世纪初,中韩两国社会正在经历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历史转型。文学作为文化精神的重要载体,也逐渐从以“群体伦理”为核心的传统叙事转向以“个体经验”为中心的现代叙事。在这一背景下,鲁迅与李光洙分别创作了《伤逝》(1925)与《无情》(1917),通过对青年男女恋爱经历的描写,表达出对于个体命运、情感关系及现代生活方式的深切关注。《伤逝》是鲁迅在 1925 年创作的一篇爱情小说,这成为鲁迅唯一一部爱情小说,也是他对启蒙思想下知识分子们爱情的态度。长篇小说《无情》是李光洙在 1917 年创作的。该小说是作者在日本留学时期创作的作品,于1917 年在《每日申报》上连载。《无情》塑造了代表“新”、“旧”思想的不同人物形象,反映了二十世纪初朝鲜的社会风貌。
一、人物形象中的个体意识
鲁迅《伤逝》(1925 年)创作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其通过涓生与子君的爱情悲剧,呈现了两个“新青年”形象。涓生与子君最初以摆脱家庭束缚、追求独立人格的姿态出现,表现出典型的“新青年”的意识觉醒。子君面对家庭压迫时“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一句经典台词,使她成为五四“新女性”的代表性形象,其坚强令涓生深深着迷,成为两人爱情的精神基础。然而,鲁迅笔下的这对新青年并未获得理想的结局。随着经济困难与生活压力的累积,两人关系逐渐破裂,意识发生转变。尤其是在后期,子君由最初勇敢独立的女性形象,逐渐变得沉默与退缩,个体意识陷入迷茫,导致人物意识与前期对比产生了冲突。鲁迅并未对角色进行理想化塑造,反而通过涓生的内心独白揭示其“自私”“懦弱”的形象,而子君虽有勇气反抗,却因不善调节现实状况而陷入孤立无援。两人最终的失败既是外部社会压迫的结果,也源于其人物性格与思想的局限性,显示出鲁迅对于“现代个体”命运的深刻反思。
李光洙的《无情》(1917)同样描绘了自由恋爱的主题,但更侧重于人物道德成长与社会责任的建构。李亨植虽倡导自由恋爱,却在现实面前选择退缩,其性格的矛盾正反映出韩国传统伦理与现代思想的碰撞。他对英彩既怀念又无法接纳,最终选择对自己前途有利的善馨,显示其理想主义的妥协。但李光洙并未将其形象完全否定,反而在他最终投身社会公益的选择中赋予其道德重建的意义。相较鲁迅笔下人物的失败与崩溃,李光洙更关注“新青年”在伦理维度上的成长可能。李亨植作为主人公接受了西式教育,崇尚自由、平等、科学的价值观。他对旧式父权社会与女性被动地位进行批判,并试图引导女主人公们自立自强。他在小说中提出:“人生而平等,女人不该是男人的附属”,显示其强烈的个体意识与反传统精神。尽管李亨植拥有理性的现代价值观,但他在面对爱情抉择时表现出某种软弱与矛盾。他既不舍对英彩的责任,也被“新女性”善曦的独立人格吸引。他内心的挣扎体现了近代个体在传统伦理与现代意识之间的冲突。李亨植作为人物象征着“半现代化”的知识分子——虽已觉醒,却仍囿于旧有的社会习俗与自我矛盾中。他的个体意识尚未完全摆脱“家国”命运的牵绊。例如小说中写道:“既已辜负恩师栽培之恩,又岂敢只为苟全性命另结新欢……既期盼她尚守本心未堕风尘,又奢望她能如松柏翠竹般,永葆当年定情时的冰清玉洁。”这段心理描写深刻展现了李亨植在得知英彩堕落为妓女后的心理变化。他对英彩的感情并未泯灭,但却被传统道德与现实顾虑所压倒,难以真正接纳她。
最终,在英彩与家境优渥却缺乏真挚情感的善馨之间,李亨植选择了后者。这一选择不仅暴露了其“半现代化”的知识分子形象,也进一步揭示出过渡期“新青年”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他的“半现代化”知识分子形象正是韩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缩影。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人物行为存在妥协,李光洙依然赋予了李亨植道德成长的可能性。他最终投身社会工作,以实践“报答亡者”的承诺。这一点与鲁迅式“失败的新青年”形象表现不同,。
总体而言,两部作品的人物形象中皆存在个体意识的转变与冲突,时代背景下意识的觉醒与现实压迫下的幻灭,但鲁迅更注重揭示现代个体的心理深层矛盾与精神困境,而李光洙则在塑造理想化人物形象的同时,强调道德成长与社会责任。
二、自由与责任的矛盾
《伤逝》与《无情》中所体现的爱情观,可以总结为自由与责任的矛盾。
从激情到幻灭,是《伤逝》中最能看出来的爱情观念。鲁迅对爱情的表达充满张力。在涓生与子君最初相恋时,他们强调“精神结合”“平等自由”,试图摆脱世俗婚姻的束缚。但这种基于激情与理念的关系,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涓生对子君逐渐失去了热情,而子君则越来越感受到孤独与被遗弃。最终,“爱情”沦为生活重压下的牺牲品。涓生是自私的,两人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两人的结合是建立在并不了解对方人格之上的,子君为了爱情飞蛾扑火,逃离家人,卖掉首饰,完全依赖涓生,对无责任感的涓生而言,这其实是一种负担。当生活不堪重负之时,涓生发现自己一个人可以生活,而子君已然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羁绊,于是残忍地对一个全身心依附于他的女孩子说出已经不爱她了。两人的爱情是幼稚的,必然走向死亡。涓生清晰地看到,自由是绝非能轻易承担的事物,要求人对自己的情感有着清醒到近乎残酷的认识,并且还要求人能承担这样严酷的禀赋。
鲁迅通过这一过程,批判了“只靠观念支撑的恋爱”无法抵御现实冲击,也揭示出崇尚自由与承担爱情责任之间的强烈矛盾,强调现代人需要面向复杂生活的坚定觉悟。
李光洙在小说中突出的爱情观表现出个人意志自由与“理想”下责任间的矛盾。作为接受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的李亨植一直主张着“爱情应建立在个体选择和真情实感之上,而非家族、父母之命的安排”。这一思想正是当时西方自由恋爱观念传入韩国社会的体现。李亨植对英彩与善曦的爱情并非全部源于社会安排,而是在日常交往中的情感滋生。他对善曦的欣赏,是基于她的独立人格和思想活力;对英彩的情感,则夹杂着责任与依赖。两者均未违背其“自由恋爱”的立场。然而,李亨植在实际行动中却表现出明显的矛盾与退缩。这种矛盾的核心,正是“自由”与“责任”的冲突。他一方面主张个体自由选择,认为爱情应忠于真我;另一方面,却又难以摆脱对英彩的愧疚感和道德责任。他深知英彩为自己放弃了家庭、名誉与未来,而自己作为男性和知识分子,似乎有义务“补偿”她的牺牲。
英彩的角色更加深刻地映射了“责任”在女性爱情观中的主导地位。她始终将爱情等同于牺牲、顺从与奉献,即使在明知李赫情感已渐渐转移之时,仍默默承受。这种传统式的爱情观深深嵌入她的个体意识,使她无法将“爱情”视为个体自由的表达。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无情》中的爱情书写并非简单地赞颂自由恋爱,而是揭示了在近代社会变革的背景下,自由意志与社会责任的张力。李光洙通过李亨植的情感摇摆,英彩的沉默牺牲,呈现了一个复杂多维的爱情观:自由不等于任性,责任也不应成为束缚。
三、叙述方式与审美表达比较
《伤逝》采用第一人称视角,通过涓生的长篇独白展开故事,强化了人物内心的复杂性与情感张力。涓生的叙述贯穿全篇,形式上为长篇的内心独白,内容上则是自我追问、自我反省乃至自我谴责的连续展开。通过涓生的自述,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个现代知识青年在情感与理智、理想与现实之间挣扎的过程。他既认同子君为追求独立生活而离家出走的勇敢,也欣赏她直率、真挚、不愿妥协的性格特质。鲁迅通过涓生之口,不断深化读者对人物内心世界的理解,也使得小说的悲剧色彩更加真实可信。
同时,其象征性描写亦极具特色,“黄昏”“冷风”等意象不断出现,不仅营造出压抑的氛围,也象征理想与爱情的退潮。“黄昏”作为时间意象,也非单纯的时间描写,而是象征着理想之光的消逝、爱情热度的褪去。鲁迅在描述二人关系进入瓶颈期时,多以黄昏为背景,如“黄昏里我们默默地吃饭”,“黄昏中,她坐在床沿,目光呆滞”等句子,正是通过这类场景意象将人物情感的冷却具体化、场景化。而“冷风”的意象则强化了生活环境与心理体验之间的共鸣。在子君最终离去之际,涓生“觉得屋子里冷了许多”,这是生理感知上的“冷”,也是心理上的“空”。这种通过气候描写来投射人物内心的手法,使小说的象征性与心理性达到高度融合,是鲁迅写作技巧中的重要特色。
相对而言,《无情》采取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事更为传统清晰。李光洙在情节构建上遵循时间顺序,注重情感递进与结构平衡。小说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展开,围绕主人公李亨植对往日爱情的回忆和情感反思为主要,完整交代了他与朴英彩之间从相识、相知到最终分离的全过程。
在审美表达上,李光洙善用自然景物渲染氛围,通过樱花、细雨、钟声等意象营造出细腻、含蓄而富有诗意的“感伤美”。这些景物与情绪的融合,使人物情感获得视觉化呈现,也展现出韩国文学抒情传统中的浪漫主义色彩。例如,在小说中提及两人相识之初的春日时节,作者精心描写了樱花盛开的校园景象,粉白交错、花瓣飞舞的场景不仅构建出浪漫氛围,也象征着两人情感的纯真与自然生长。这种景与情的高度融合,使读者在视觉想象中也能体验到人物内心的悸动。而在表现两人分别时的场景中,李光洙则通过人物动作与背景景物的结合描绘强化情感的悲伤与失落。例如,在描写英彩转身离去时,作者不仅描写她“沉默着、不再回头”,还以“细雨中淡淡的背影”“远处传来的钟声”等意象加强离别的氛围。这种写法不追求外在的冲突性,而注重以细腻、抒情的笔法呈现人物心理与情感深处的波动,形成了作品独有的“感伤美”。
结论
通过鲁迅的《伤逝》与李光洙的《无情》的比较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出,两部作品虽同属 20 世纪初中韩文学现代转型时期,均聚焦于个体与社会、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但在表达方式、价值倾向与文化立场上展现出鲜明的差异性。鲁迅借助冷峻、内省的笔触,深刻揭示了个体在追求爱情与自由的道路上所遭遇的困境与幻灭。他通过涓生的自我剖析,将“自由恋爱”这一现代理想置于现实生活的重压之下进行检视,表现出“现代意识”的复杂性与脆弱性。其作品强调的不仅是爱情的失败,更是个体价值与自我实现在传统社会结构中难以落地的深层焦虑。相较而言,李光洙在《无情》中则采用温和、抒情的叙述风格,借助李亨植与善曦的爱情悲剧,表达了人物虽同样遭遇现实的阻碍,但并不走向彻底的幻灭,而是在哀伤与悔悟中寻求精神上的升华。李光洙将爱情视为“道德成长”的路径,通过人物的悔悟、自省与牺牲,呈现出一种理想主义的伦理美感,体现出韩国文学传统中“情感与责任”高度融合的审美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