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略图

自我与社会双重反思下的《耻》

作者

罗红

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引言

《耻》(1999)是南非裔文学巨匠J.M.库切的一部里程碑式作品。这部小说以文学教授戴维·卢里为叙事中心,深入探讨了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社会和个人所面临的自我重塑挑战。库切,作为一位在欧美生活多年的南非本土作家,他以独特的视角和笔触,揭示了南非历史文化的复杂性和多元性。他的写作风格充满了“冷静的客观性”,在《耻》中,这种风格表现为克制的叙述方式,以及通过情节构建、环境描绘和语言运用所展现的反讽艺术。

一、三种反讽手法

(一)言语反讽:叙述者的暗示

言语反讽指叙述者在字面表述中隐藏相反的态度与评价,并引导读者领会这一层隐藏意义。在《耻》中,隐身的叙述者将一系列问句插入剧情或插入戴维的心理活动,让叙述进程暂停下来,以言语反讽提醒读者注意戴维当下的荒唐和不耻。

戴维首次引诱自己的学生梅拉妮时,暗自思索美酒加音乐的老套路,叙述者此时悄然发问:“他对此有准备吗?”1 这一悬挂在段落未尾的问句暗讽戴维并没有准备,并未设想自身行径的严重后果。戴维二次引诱梅拉妮时,这种问句的反讽效果更加明显:

“别担心。我会当心一点的。我不会让它发展过头。”

过头。在这种情况下,哪里是头,什么叫过头?她过头和他过头是不是一回事

问句再次使叙述停顿,向读者暗示,“过头”对戴维和对梅拉妮不是一回事。二人的师生身份导致二人在事实上的不平等,而戴维对此毫无察觉。在叙述进程中,言语反讽消解了戴维当下的自信姿态,凸显了他的无知样貌。

(二)情境反讽:人物的反差

情境反讽指主人公的行为意图与行为结果相悖,由主人公自身的特点或不可抗力在语境压力下触发。《耻》设计了丰富的情境反讽,尤其是让戴维与女性人物在同一场景内互动,产生出乎他意料外的后续发展,反衬出他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特点。

情境反讽反复出现在戴维与性伴侣的交往中。戴维一向自以为和妓女索拉娅心意相通,“他居然找得到她,她也居然找得到他”,而在与她中断联系后,他想再找一个替代品:

索拉娅似乎已经成为一个流行的行业名字了。这一个最多不过十八岁,尚嫌稚嫩,在他看来有些粗俗。“您是干什么的?”她边脱衣服边问道。“进出口”他答道。“瞧您说的,谁信呀”她说。

这一情境揭示了戴维将自己的欲望投射到了“索拉娅”的假名和身体之上,“索拉娅”不指涉某个具体的女性,只是一个满足他的欲望,维持他的自我想象的行业符号。在这一情境中,戴维与另一个索拉娅的互动也反衬了他的虚伪。

(三)结构性反讽:主人公的去自我化

结构性反讽是依靠人物、情节、布局以及叙述的视角和语态等结构性要素,设计出一种特殊的篇章结构,塑造一位“愚偶”交由读者评判。在《耻》中,两次强奸构成的对称情节对戴维形成结构性反讽,批评其自我中心主义。

戴维素以嘲讽的眼光审人度物,本身就是一个具有讽刺能力的愚偶。作为文学教授,戴维却不认为语言的创造是为传达人类各自的思想、情感,起沟通的作用,而只是用来充实“涵盖太泛而又空洞无物”的灵魂,填补个体的无聊和空虚。此外,他在性事上“从不热烈”,对文学批评“满心厌烦”,对教学“了无好感”,但这种现状能满足他的生计和生理需求,于是反而他自鸣得意,“觉得索拉娅的生活中,恐怕不会有能与他这样的反讽相媲美的反讽”。

二、从反讽到自讽

《耻》通过叙述者旁敲侧击的言语反讽、对比人物的情境反讽、实现人物性格转变的结构性反讽,展现了主角戴维的去自我化过程,这一过程的最终结果是戴维学会将讽刺的矛头对准自己,获得了审视自身的能力。比利时解构主义理论家保罗·德曼认为,反讽可以形成一种自我内部乃至针对历史的反省性结构,切断自我的同一性。2 去自我化就是这样一个切断自我同一性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内在于自我的反省性结构成型了,如果说戴维和四位女性人物的往来挑战了他的自我意识,那么他与动物的接触使他搭建起一个自省性结构,从动物的视点出发来看待自己,切断自己与过去自我的同一性关系。

回到小说开头,五十二岁的戴维难以面对自己的衰老,一直以来都为情欲的正当性进行辩护,意识不到自己情欲的满足和青春的维持是建立在利用女性的基础上。戴维在贝芙的诊所与狗接触,目睹当地无人领养的流浪狗过多,只能定期被安乐死,是动物生殖欲望过多造成的悲惨结局,才开始省察自己过剩的欲望。他定期将狗尸运往焚化炉,见到狗尸被随意拍打成方便运送的形状,在其中体会到一种“羞辱”。此时,他的无形的情欲和有形的狗尸仿佛堆放在一起,狗尸为他抽象的欲望赋予了形体,使他直视自己的耻辱。戴维此前在社会中身处特权群体,在两性关系中作为主体,从未曾将自己的性欲和身体客体化,这一时刻却开启了一个将他自己作为客体进行审视的契机。戴维的讽刺矛头终于转向自身。随后,他不仅登门向艾萨克斯一家致歉,还学会自嘲:“他能指望把一个什么样的漂亮小姑娘哄着上床跟祖父一起睡觉?”自讽的戴维在一定程度上摒弃了那个无视他人牺牲的最初自我建立起了对自身的反省。

三、反讽与反思

语言上的反讽与思想上的反思密不可分。在哲学上,反讽自身意味着个体开始接受和掌握现实。克尔凯郭尔写道:“没有反讽就不可能有真正的人生。只有当反讽被掌握了,它才会扭转未被掌握的反讽所倡导的生活。”3 反讽意味着对矛盾、模糊生活复杂性的理解。个体在自讽中超脱自身的认知局限,重新看待自我和外在世界。自讽意味着个体能以超然的姿态重新认识自我,认清现实,因而具有潜在的积极意义。

库切的反讽服务干对自我的反思。他认同小说创作存在自传性因素,广义上所有的写作都是自传。戴维这一教授形象与库切本人具有诸多相似之处,可以说,库切截取了自身经验来实验性地塑造戴维,以反讽实现反身观照。德国作家瓦尔泽谈道:“每一部小说都是一则关于自我意识的故事。每一部小说都在讲述作家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是如何争取或者捍卫或者虚构一个自我意识。”4 在对戴维的审视下,库切探讨的不再是对自我意识的捍卫,而是对自我意识的打碎重塑。

结语

《耻》通过反讽的手法,极大地丰富了语言运用、情节结构和叙述风格,从而揭示并批评了特权阶层人群对现实缺乏深刻反思的问题。主人公戴维,作为一位在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下成长起来的白人男性,长期享有社会优势地位,其自我中心主义的精神状态被小说敏锐地捕捉并进行了批评。

小说深刻地展示了,尽管种族隔离制度已被废除,但个体在自我和他人认知上的无知仍然难以改变,平等多元的价值观念在缺乏反思精神的具体个体中难以实现。那么,面对这样的困境,如何扭转这一局面呢?库切给出的答案是冲突。冲突在《耻》中成为反讽的基石,是推动个体从自我中心走向去自我化的转折点。

参考文献

[1] 蔡圣勤.两个隐喻:关于拜伦的歌剧和狗的出场一库切小说《耻》之再细读[J].湖北社会科学,2009(1):141-144

[2] 库切.耻[M].冯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3] 李永彩.南非文学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

注释

1.〔南非〕J·C·坎尼米耶:《J.M.库切传》,王敬慧译,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7 年版,第 213 页.

2.何少阳:《西方文论关键词》,赵一凡等主编,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6 年版,第 99 页.

3.索伦·奥碧·克尔凯郭尔:《论反讽概念》,汤晨溪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 282 页.

4.马丁·瓦尔泽:《自我意识与反讽》,黄燎宇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2 年版,第 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