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疆叙事到中国表达:新疆纪录片的蜕变与发展新径
田辉
新疆艺术学院 830000
一、新疆纪录片的历史嬗变:从民俗奇观到现实镜像的范式转型
(一)早期创作:民族志影像的奇观化建构(1950-2000)
新疆纪录片的早期实践深深植根于民族志影像的土壤,这一时期的作品呈现出鲜明的“民俗志书写”特征。受限于计划经济时代的传播语境与技术条件,创作者以“文化他者”的视角切入,通过对边疆少数民族生活的抽离式记录,构建起带有强烈异域想象的边疆图景。1973 年联创的《中国哈萨克》堪称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该片以线性叙事结构为框架,依次展现哈萨克族转场放牧、毡房搭建等生存场景。在影像呈现上,大量运用全景镜头强化草原空间的广袤感,配合富有抒情性的解说词,将游牧生活提炼为“诗化的生存”,这种创作范式本质上延续了视觉人类学的“他者化”观察逻辑。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奇观化表达并非完全的文化失真,而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传播策略选择。1980 年代的《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中,创作者运用长镜头记录塔吉克族鹰笛制作工艺,尽管画面带有摆拍痕迹,但客观上为后世保存了濒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然而,过度聚焦文化表层的创作倾向,导致作品陷入“看山是山”的认知窠臼。
(二)新时代转型:日常生活的诗学与现实主义的复归(2000 至今)
进入21 世纪,新疆纪录片的创作转向呈现出多维度的深层变革,这源于数字技术的普及所带来的创作赋能与国家的文化战略。2017 年的《这里是新疆》成为转型的标志性作品,该片摒弃传统民俗纪录片的宏大叙事,采用“毛细血管式”的记录方式,将镜头对准乌鲁木齐夜市摊主、吐鲁番葡萄种植户等普通个体的日常生活。在影像语言层面,手持摄影与环境声采集的大量运用,如市集的喧闹声、馕坑烤制的滋滋声等,构建起极具沉浸感的生活质感,实现了从“奇观消费”到“现实观照”的范式转换。 现实主义转向的深层逻辑,在于对“真实”概念的重新解构与再诠释。2021 年的《山河新疆》以“地理-文化”双重视角重构叙事框架,在呈现帕米尔高原壮美景观的同时,穿插护边员、生态学家等人物的深度访谈,将自然地理的宏大叙事与个体生命的微观体验并置。该片创新性地运用4K航拍与微距摄影结合的手法,既展现天山雪豹的生存状态,也记录护林员调试监测设备的细节,实现了生态议题与人文关怀的有机融合,呼应了巴赞“完整电影神话”理论中对现实渐近线的追求。
二、叙事语法的革新:现实主义手法的多维影视化实践(一)镜头语言的真实性建构:从“看”到“在场”的认知转换
跟拍与同期声作为现实主义核心技法,在新疆纪录片中具独特表意功能。《喀什四章》用跟拍镜头如“隐形观察者”,全程记录老城匠人制土陶,镜头与匠人同高,规避视角权力,还原手工艺本真性。同期声运用具突破性,窑炉轰鸣声、指尖摩挲陶土声与清真寺唤礼声形成声音蒙太奇,构建物质生产与精神信仰交织的声场,实现沉浸式叙事。长镜头理论在此类作品中也有创造性转化。《我的新疆日记》中,法语主持人体验维吾尔族模戳印花布制作时,用3 分钟固定长镜头记录匠人调配染料等流程。这种长镜头拒绝戏剧化剪辑,以时间流动凸显手工艺本真性,与维尔托夫理论对话,构建观众与被摄对象“共时性在场”。
(二)声音设计的沉浸式表达:从“解说主导”到“声音景观”的范式突破
声音作为“被遗忘的叙事维度”,在新疆纪录片中承担着建构现实质感的重要功能。《新疆滋味》通过“声音景观”的精心设计,将美食制作转化为多感官体验:第四集《羊鱼为鲜》中,烤全羊表皮的酥脆声、手抓肉炖煮的咕嘟声、柯尔克孜族挤奶时的奶滴声,与背景中的草原风声形成“声音的复调”,不仅还原了游牧生活的物质肌理,更通过声音的情感编码,唤起观众对边疆生活的情感共振。 同期声的“去解说化”趋势尤为显著。《丝路山水地图》摒弃传统纪录片的全知视角解说,转而采用“环境声主导+人物同期声点缀”的策略。在讲述怛罗斯之战遗址时,画面仅呈现沙漠中的断壁残垣,伴随风声中隐约的驼铃声,叠加考古学者现场勘查的同期对话,将历史叙事的权力交还给观众,形成“沉默的在场”式叙事,这种声音设计策略增强了历史叙事的客观性与观众的参与感。
三、从边疆叙事到中国表达:多维转型的逻辑内核(一)叙事视角的转换:从“局部凝视”到“整体叙事”的空间
早期新疆纪录片的叙事视角受限于“边疆隔离”的认知框架,在 1987 年的《故乡》将哈萨克族游牧生活框定为“边疆奇观”,刻意强化其与内地的文化区隔。新时代作品则致力于打破这种空间区隔,《中国新疆之历史印记》通过文物叙事,将新疆定位为中华文明的重要支点——尼雅遗址出土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阿斯塔纳古墓的伏羲女娲图等文物影像,以视觉证据链的形式,证明新疆与中原的文化同源性,实现了从“地理边疆”到“文化中国”的叙事跨越。 这种空间叙事的转换,本质是“多元一体”民族观的影像实践。《国宝里的新疆》采用“文物蒙太奇”手法,将和田玉琮、吐鲁番文书与故宫藏品并置,通过形制、纹饰、文字的对比,构建起“边疆-中心”的文化对话关系。正如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影像转译,该片以文物为媒介,论证新疆文化并非“边缘的他者”,而是中华文明谱系中的有机组成,这种叙事视角的转变增强了观众对国家整体的文化认同。
(二)文化内涵的拓展:从“地域符号”到“中华文化”的意义升华
早期新疆纪录片侧重地域文化的符号化展示,如对维吾尔族十二木卡姆、哈萨克族阿肯弹唱等文化元素的孤立呈现。这种传播策略虽能展现文化独特性,却易导致观众形成“新疆文化孤立发展”的认知偏差。新时代作品则着力挖掘新疆文化与中华文化的内在联结,《印记》通过对历史文物、遗迹的展示,揭示新疆与中原地区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层面的深度交融。例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吐鲁番地区的汉佉文二体钱、元青花瓷的跨地域流通等案例,均证明新疆文化始终是中华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价值观的传递上,新时代纪录片更注重从中华文化整体视角出发,弘扬中华民族共同价值观。《山河新疆》记录麦盖提县村民在自然灾害面前坚守家园、阿尔金山护林员夫妇守护生态的故事,展现了新疆人民勤劳勇敢、团结互助的精神品质,这些价值内核与中华文化核心价值观高度契合,实现了从地域文化认同到国家文化认同的升华。
(三)价值观念的升华:从“地域认同”到“国家认同”的叙事进阶
早期新疆纪录片的价值建构聚焦于地域认同的强化,通过对民俗文化、自然景观的展示,激发观众对边疆地域的文化认同。这种叙事虽能增强地方文化自豪感,但在国家整体叙事层面存在局限性。新时代作品则将边疆叙事纳入国家治理体系,《巍巍天山——中国新疆反恐记忆》通过档案影像、当事人访谈等多元手段,揭露“三股势力”的暴恐行径,同时呈现新疆反恐一线民警的日常训练与社区工作,将个体叙事升华为维护国家主权的集体记忆,强化了观众对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的认同。 在历史叙事层面,纪录片通过追溯新疆与中原的历史渊源,构建起国家认同的历史逻辑。《印记》系统梳理从西汉设立西域都护府到清代新疆建省的历史脉络,证明新疆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种历史叙事打破了西方“内亚视角”对中国历史的解构企图,以扎实的史料支撑国家认同的合法性,实现了从地域历史叙事到国家历史叙事的跨越。
四、“一带一路”语境下的传播策略:多元路径的实践与挑战(一)国际合拍:跨文化传播的机遇与困境
中哈合拍纪录片《丝路,重新开始的旅程》开创了“共同叙事”的新范式。该片采用“双导演制”,中方导演侧重历史脉络的梳理,哈方导演聚焦当代丝路沿线的民生故事,在吉尔吉斯斯坦炼油厂建设、哈萨克斯坦草原文化保护等议题上寻找叙事交集。这种“文化协商”机制有效规避了单一视角的偏见,如在讲述怛罗斯之战时,既呈现唐王朝的文明辐射,也提及阿拉伯文明的技术吸收,以“文明互鉴”取代“文明冲突”的陈旧框架。然而,国际合拍面临的文化差异挑战不容忽视。在拍摄新疆少数民族婚礼场景时,外方团队最初希望强化“异域风情”元素,而中方坚持还原婚礼的日常性。这种创作理念的分歧源于中西文化对“真实性”的不同理解:西方更倾向于奇观化呈现以吸引观众,而中方注重日常生活的本真记录。最终通过“文化翻译”策略——以全球通用的“家庭情感”为叙事核心,展现新人对未来生活的期待而非仪式奇观——达成传播共识,折射出跨文化传播中共同意义空间的建构难度。
(二)电影节展:国际话语权的视觉突围与局限
上海国际电影节“一带一路”单元为新疆纪录片提供了重要的国际展示平台。2023 年展映的《喀什四章》通过“城市肌理”的独特视角,展现喀什古城的更新与守护:无人机航拍的古城全景与街巷内的铜匠铺特写形成蒙太奇对比,既呈现历史街区的空间美学,也记录年轻创业者引入文创产业的尝试。该片在展映期间引发国际媒体关注,《好莱坞报道》评价其“打破了西方对新疆的刻板想象”,凸显了电影节展在跨文化传播中的独特价值。 但电影节展传播仍存在“文化壁垒”问题。部分西方观众对纪录片中的“家国情怀”叙事存在认知偏差,将其解读为“意识形态灌输”。
(三)新媒体传播:碎片化时代的叙事适配与挑战
短视频平台成为新疆纪录片破圈的关键渠道。《新疆滋味》的衍生短视频在抖音开设“边疆厨房”专栏,将纪录片中的美食制作片段拆解为 1 分钟教程视频,如“如何制作正宗烤包子”等,这种“知识型短视频”既保留了纪录片的文化内核,又适配了移动端的碎片化消费习惯,相关话题播放量超 5 亿次,其中 30% 的互动来自海外用户。微博则通过设置新疆纪录片等话题,引发用户对纪录片中人物故事的情感讨论,形成“观众创作内容”的二次传播效应。 然而,新媒体传播也面临信息过载与内容失真的风险。部分短视频为追求流量,过度强化新疆文化的“奇观化”元素(如夸张的民俗表演),反而强化了西方对新疆的刻板印象。此外,国际主流社交媒体平台对新疆内容的隐性过滤(如限流、标签化),也制约了传播效果。如何在保持文化本真性的同时适应算法逻辑,是新媒体传播亟待解决的问题。
五、批判与反思:新疆纪录片的现实困境与未来路径(一)创作层面的现实挑战 素材选取的局限性是首要挑战
新疆地域广阔、民族众多,不同地区的文化差异显著,导致素材收集成本高企。例如,记录塔吉克族鹰笛制作需深入帕米尔高原偏远村落,交通不便与语言障碍增加了创作难度。同时,创作者的主观偏好可能导致素材的片面性,如过度聚焦自然风光而忽视社会发展议题,影响作品的全面性。 叙事节奏的把控亦存难题。部分纪录片陷入“流水账式记录”,如对城市日常生活的平铺直叙,缺乏戏剧化冲突与情感线索,导致观众疲劳。而一味追求视觉冲击的作品,如过度使用航拍镜头堆砌壮美景观,却忽略生活细节的挖掘,又背离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初衷。如何在真实记录与艺术加工之间找到平衡点,考验创作者的叙事智慧。
(二)国际传播的话语博弈 西方媒体的偏见性报道构成主要外部挑战
部分西方媒体对新疆纪录片采取“选择性失明”,甚至刻意曲解内容(如将反恐纪录片解读为“宣传工具”)。这种意识形态偏见源于“西方中心主义”的认知框架,使得新疆纪录片的国际传播面临“解释性困境”。CGTN法语频道的《我的新疆日记》虽以外籍主持人的体验视角呈现新疆现代化成就,但仍有西方观众质疑其“客观性”,反映出根深蒂固的认知壁垒。 文化差异导致的接受障碍亦不容忽视。西方观众对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的理解往往停留在“东方主义”想象层面,难以理解文化符号背后的深层内涵。
(三)未来发展的多元路径
在创作理念上,应强化“以人民为中心”的叙事导向,深入挖掘普通人的生命故事,如《采棉时节》通过记录维吾尔族与汉族棉农的协作,展现民族交往的日常化场景,这种“微叙事”更具情感穿透力。在技术应用上,可探索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等新技术,如制作VR纪录片让观众“沉浸式”体验新疆市集,提升传播的沉浸感与互动性。 国际传播方面,需构建“多元发声”的叙事体系。除官方媒体外,应鼓励独立纪录片导演、非政府组织(NGO)参与创作,形成多层次的传播矩阵。同时,加强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合拍合作,如与中亚国家联合制作历史文化纪录片,借助当地媒体渠道传播,减少文化折扣效应。 在学术研究层面,需深化跨学科视角的理论支撑。运用接受美学理论(如“期待视野”“召唤结构”)分析观众认知机制,借鉴影视人类学的“主客位结合”方法,提升叙事的包容性。
结语:新疆纪录片的蜕变,标志着中国边疆叙事从“他者想象”到“自我表达”的范式革命。早期民俗志书写虽奠定影像基础,但受时代所限,未能超越“边疆即异邦”的认知框架。新时代作品通过深化现实主义手法、转换叙事逻辑和创新传播策略,正构建一种“既具中国特色,又能全球对话”的新边疆话语。其核心在于将新疆定位为中华文明的“基因库”与“对话场”,同时展现其边疆地理特质与中国文化本质。未来创作需突破“边疆/内地”二元思维,在“一带一路”格局下,将新疆纪录片升华为文明互鉴的视觉载体,让世界“通过新疆看中国,通过中国理解边疆”。这不仅是一次创作转向,更是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重要实践——构建新时代的中国边疆影像叙事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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