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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言不尽意”的文学艺术

作者

黄钰傑

探寻“言不尽意”的文学艺术

在我看来,广义的“言不尽意”命题中具备了两种基本视角,一是指词不达意的创作苦恼,从语言表达的局限性方面来叙述,正如孔子所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而另一种维度是从言外之意的“境界”中寻得意趣与美感,本论则主要围绕后者“似实而虚、言近意远”之境进行展开。其中,关于“言不尽意”重要文论的原始记载,应追溯至孔子的《周易·系辞上》。文已尽而意有余,此情此景,犹如水中之花,镜中之月,亦真亦幻。

一、言与意的辩证关系

“言不尽意”作为中国古代重要的文论思想之一,给中国哲学及文学艺术领域带来了至深至切的影响,该命题语出孔子,庄子、刘勰、王弼、严羽等先哲、文论家都对“言”、“意”关系进行过发展性的论述。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所以在文学创作中,“言”主要指书面语言,而汉字是记录汉语的符号,符号系统的第一个功能就是表意,故文学艺术运用语言符号抒情达意。从艾姆拉姆斯提出的文学活动四要素角度看待语言与文学活动的关系,可以看出语言符号直接介入了构成文学活动关系中的所有环节,无论是作者、读者、作品还是世界都与语言息息相关。日常语言用口头语表“意”,艺术语言用书面语表“意”。无论从日常交流、还是文学作品构成的视角来看,“意”指意思、情感、意义,或弘远雄伟、气势浩大,或朴实自然、清丽淡雅,“意”通常以“言”作为符号载体进行情感抒发。

无论言意关系在具体作品中的体现是否对称,割裂地看待言意关系,总归是不正确的。关于言意之辨,除了“言不尽意”之外,还有欧阳建的“言尽意”、庄子的“得意而忘言”、严羽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等论题。

欧阳建的“言尽意”论有否定玄学的唯物主义倾向,与“言不尽意”形成对抗。若以自然科学的视角来看,“言尽意”确是对客观事物规律探索、分析与总结的必然要求,但是诗歌属于文学,而文学是诸多艺术形态中的一种,此论肯定了科学严谨的求知态度,以及语言与语义的高度重叠带来的确定性与安稳感,但语言本就具有多义性特征,词汇或语句在不同语境下具有多重相关含义。何况科学与艺术不同,科学讲求客观、理性,而艺术虽然反映现实,却带有浓郁的主观和感性色彩,这是科学中绝不存在也并不允许的。所以科学与艺术二者虽然都以客观世界作为基础,但却在表现方式、形成路径上大相径庭,不可同日而语。在科学家、哲学家的笔下,“言能尽意”成为一种追求完美的方式,但在艺术语言的运用中,“言不尽意”许能创造一种无穷无尽的美、赋予文学艺术以无限的生命力。

庄子的“得意而忘言”论有如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善弹,子期善听,二人心照不宣,得意忘言。言词用来表意,既已知道了意思,就不再需要言词。虽然得意忘言能够贴切、吻合地抒发关于知音难觅的感慨,但总归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用“言”、炼字是先决条件。而不同的个体对于同一个物象的理解总会有所偏差,带有各自或深或浅的主观色彩。所以“得意而忘言”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而非创作追求。

“言不尽意”论则与严羽的“言有尽而意无穷”论同理,好似唐代诗论家司空图的四外说,“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均指向文字之外的韵律、节奏与美感,诗歌意境本身就具有超然性与多层次的审美性。故而一部作品、一首诗的韵味往往在乎其“意”,而超越“言”“象”之外。

王国维有言:“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诗人写作有此“内、外”之分,读者阅读也同样具有,接受作品首先要进入作品营造的意境之中,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其次再跳出作品之外,对作品美感进行深入挖掘、理解或再造其美学价值。身在局中的经历与旁观者清的远观是不同的,有如“观、写之分”。对于一篇字字珠玑、意蕴丰厚的文学作品,读者初读之时不用经过逻辑思维,便会觉得此文甚妙,却不知其所以妙,只有经过反复的重读,不断的思索才能探寻其在辞意上究竟如何出人意表、翻新立奇,从而使得文本意蕴被无限放大,由此,巧夺天工的经典文艺作品便获得浑然天成的永恒魅力。故除却语言和思想之外,审美意象中的情感趣味亦是诗为之诗的关键。

在进行“言”“意”关系的辨析时,明晰二者的效用与局限,是我们避免陷入二元对立的根本。通常来说,思索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结论可能截然相反。由此,不以孤立、静止的眼光将两件事物进行形而上学的比较,则显得尤为重要,马克思主义哲学就以发展的、运动的、联系的眼光去一分为二的认识世界本真和事物的本质,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辩证的思维模式,有助于对古往今来的智者圣言、真理观念进行批判地继承与创造性地革新。故而言外之意可以作为一种创作追求与审美理想,而不要以“是否完整地以言表意”作为评判文艺作品优秀与否的绝对标准。

二、有限的语言、无限的诗意

文学属于艺术的众多形态之一,诸多艺术形态虽在物质载体上相去甚远,但在理论层面仍有其共通之处。就以文学、绘画、音乐三种艺术形态对“言不尽意”论的运用来看,在文学中该论是指作家通过暗示、隐喻等创作手法来表达作品内涵的“言外之意”;在绘画中可以表现为画家运用寥寥几笔勾勒出景物的神韵;在音乐领域,演奏者或演唱者通过对音乐文本的诠释,高度还原曲意的基础上实现二度创作,再激发出听众的艺术想象与审美联想。其中,文学与其他任何艺术形态都有所不同,文学并不直接通过感官传导,而是诉诸直观可感的形象,用感性具体的方式来反映主、客观世界,依托于欣赏者对艺术形象的感知能力和丰富的想象力。文学艺术的意境都通过语言营造,而语言不断发展的过程,也使得文学审美意识的成熟经历了从非自觉到自觉的阶段演变。此时审美感受超越了感官局限,透过感悟、体悟得之,适当的“写意”、“留白”手法为文学欣赏留足了空间,而其中深意却需欣赏者细细体会。

古今中外的经典文学作品数不胜数,难分高下。而诗歌艺术占据着中西双方文学作品的半壁江山,因其言简意深、历史悠久,能够形象生动地表达作者情感、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并具有一定的节奏、韵律而被作家与读者所共同喜爱,不过诗歌艺术的欣赏对于读者文学素养的要求相对较高。在文学作品的接受环节,常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体验。现实世界本身具有丰富性、多层次和立体性,并非零碎、单一、平面的,故而艺术作为表现世界的一种形式也就具有多样化的特征。除此之外,文学语言自身有其模糊多义的特性,但“言尽意尽”或“言未尽,意已尽”都是文学作品不经典,不成熟的表现。因为文学创作并不是简单的技巧展现或辞藻堆砌,而是从特定的维度入手,体现对于一般事物特征的特殊化、个性化提炼。

元曲作家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运用白描的手法,将动静相宜的秋郊夕照图展现在读者眼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也,如此完整的物像,诗歌所描绘的画面好似原封不动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而这幅图景由人脑的想象生发,并非真实存在读者身边,那么“是如何的老树、怎样的人家、古道在何处,断肠人又是何许人”这些看似毫无意义却难以在众多读者心中得到统一答复的问题,确确实实地证明了,单单只靠言就要尽意,实难做到。再明晰的物像与意象呈现、展示,也要通过读者的头脑中枢进行想象、联想,有相似的生活阅历或见闻体验,最终才能引发共鸣与理解。世界是立体多维的,语言并不能也不需要面面俱到地表现现实客观世界,适当的发挥读者自身的想象,对诗歌形象的感知有利无弊。该作品的经典之处在于,单单通过阅读的环节,我们已能初步感受到其语言之凝练,结构之精巧,音调之顿挫有致。再细细品味一番,这些晚秋意象都传达着悲凉、孤寂的色彩。了解作者创作背景和亲身经历之后,我们才知,这是马致远心境的真实写照,他满腔热血、报国无门,郁郁不得志,便在羁旅途中作下了这首元曲,眼中之景既是飘零他乡游子的所见之景,又是作者仕途失意的心中之情。王国维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果真如此,这首小令景中有情,情中见景,情景相融。将孤独与壮志难酬之悲苦寄与秋景,让人不禁想起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该句在取景上依旧采用秋色动人,意境完整却又抒发了萦绕在作者身边的悲伤氛围。

人人皆知苏轼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名曰《题西林壁》,看似描写庐山风貌,实则却题诗于佛家寺庙墙壁,赞美出家之人道破红尘,识得人生“真面目”,从哲理见佛理,体现出耐人寻味的美。

诗仙李白诗语清奇、想象瑰丽、诗风豪放,既能写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纵情、奔放,又能写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寂寥自得,尽显伟大的奇巧构思。其千古名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潇洒肆意、豪放不羁,大起大落、震动古今。夸张的手法将天际与黄河相连,极具浪漫主义色彩,托物言志的描写以景喻人,展现出了李白自信爽朗,孤高自傲的性格特点,以及极善于以言达意的艺术高度,但由于其作品思想内容极为深沉,艺术感染力极强,在千年传递中依旧不改其本色,反而常读常新,仍有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有限的言语造就了无限的诗意,他的作品内蕴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而蓬勃生长,具有永恒的生机活力。

严羽有云:“诗之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优秀的作家深入生活,对生活有着独到而深刻的体验。创作一首诗,是从内到外,从无到有的过程;欣赏一首诗,不光要从审美的角度感受其妙趣,还要对其中隐含的作家情感进行体验。文学作品题材从生活中来,但倡导打破常规的语言运用,自由地表达情感,追求内心的解放。诗无达诂,言不尽意。好的文章千人千解,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家建构的生活画卷流芳百世,“言此而意他”,读者对文本的多元解读,又使文本焕发全新的力量。

三、含蓄内敛的中华文化特质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用语不喜直白,尚有各种常见修辞手段运用于不同文学体裁之中,而言意之辨还与中国人内在的含蓄性格、古时承载文字的物质载体演变有关,可见“言不尽意”的审美理想早已有源可溯。

近现代中国文学作品物质载体的形式丰富多样,纸张记录早已成为主流载体,电子读物也成为大众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回首几千年前造纸术尚未发明的中国,文字记载经历过石壁、兽骨、竹木、玉石、丝帛等等不同媒介。其中,石壁厚重,不便刻写,无法移动。竹木易受潮,保存风险高,单部典籍需大量竹简,书写内容有限,携带不便。玉石、丝帛价格昂贵,成本过高,难以普及。以上几种都不是理想的书写材料。所以古时文学艺术体裁以诗歌为主流,诗歌语言精粹,简明扼要、言简意赅。东汉蔡伦以植物纤维造纸 , 此后纸张使用日渐普遍,直接取代了其他的文字载体,也便利了古籍的记录与流传。造纸术至今拥有一千九百余年的历史,而中国五千年文明的前三千年,已培养出了凝练含蓄的诗歌艺术思维,根深蒂固于传统记忆之中。并且,文字载体的数次演变并未抹去过往形态的存在痕迹,正是由于文字符号的历史记载才使得中华文明得以留存而源远流长。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的发展受到经济基础的制约,造纸术、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对于文学艺术体裁的发展,特别是长篇小说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而且,中国的四大发明改变了世界面貌 , 给人类文明的前进带来了巨大的推动力。

文学意蕴的含蓄、微妙、不确定性特征也与中国人的含蓄、内敛性格息息相关,中国哲学崇尚玄远,注重境界。古有儒家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和而不同。庄子主张道法自然,老子有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个中学说无不具有内倾、淡雅的色彩,在文学上注重内心世界的五彩缤纷,不破坏自然运行,尽己所能,注重个性发展,在政治军事上开放、热烈,海纳百川。大美不言,真理与智慧往往通过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方式影响着人们。中国文学体裁演变的进程,婉转含蓄、宁静悠远的性格特点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学艺术对于“言不尽意”论的刻意追求,使得“言不尽意”成为中华文化一脉相承的审美意识形态之一,具备更适用于表达中国情感的独特艺术价值。带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和中国特色的文学作品异彩纷呈、百花齐放。

结语

文学艺术之美千变万化,实难定义。文学艺术作品的形成也通常要经历文学构思、文学创作、文学接受、文学欣赏等等多个环节,作家对最终经由历史的检验和广大人民群众的认可而长盛不衰、历久弥新。知意在言外、探弦外余音。对于书面语言写作艺术化、创造性的不懈追求,是“言不尽意”论的生命源泉,唯愿文本内容新异独到,巧思连现,引得读者流连忘返,意犹未尽。作品中的含蓄、不尽之意引导读者思考,引发观者遐想,使“言不尽意”的文学艺术焕发恒久、夺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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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黄钰傑 2001 女 汉族 江西南昌 硕士研究生 中国语言文学专业文艺学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