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略图

从人间走向桃源

作者

李佳忆

公主岭市第六中学

引言:

随着文本细读理论深入人心,教师们逐渐深入语言文字展开新一轮挖掘,对所教篇目的释义理解大多烂熟于心。然而,在“写实派”的文字探寻中,鲜有对文学作品的写作动机探寻。陆游的《游山西村》被广泛认为是南宋田园诗的经典之作,主要内容则是陆游去到淳朴农家被热情招待的人情之美、在游历过程中对人生哲理的了然明悟以及对农村美好自然生活的热切向往。但这样的解读,缺乏了广泛性的意义,只局限在陆游赋闲农村生活的怡然自乐与游览交往当中蕴藏的朴素民生,没有认识到“山西村”在本诗中所蕴含的特殊意义。本文以陶渊明及《桃花源记》对陆游与《游山西村》的影响为基础,通过多角度分析,揭示陆游《游山西村》在诗歌内容、诗歌思想与诗歌写作思路上受到的影响,以完善陆游《游山西村》象征意义的解读。

一、陆游田园诗歌受到陶渊明的影响

陆游年少时就开始阅读陶渊明的诗歌,“吾年十三四岁时,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隐。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 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1]可见少时的陆游已被陶诗吸引,甚至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但陶渊明真 被陶诗的灵魂吸引,则是在他64 岁罢官东归后,从绍熙元年(1190)到嘉定二年(1210)十二月,这二 直在故乡闲居,直至去世。正如他自己所言,“老始爱陶诗”[2],在这个时期陆游创作了千余首田园诗作,语言平实朴素,宛如一幅幅明丽的图画,这与他之前那些豪迈奔放的作品相比,风格是迥然不同的,这显然与他受到其他田园诗作的影响有关。

陆游在他的田园诗作中多次提及陶渊明本人:陆游的《小园》其一,“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梅花》中有,“饮酒得仙陶令达,爱花欲死杜陵狂。”《即事》有,“陶令常耽酒,庞翁不出家。”《遣兴》有,“清闲即是桃源境,常笑渊明欲问津。”《秋夜》有,“陶公方止酒,乐令且清言。”《秋晚》也有,“诗吟唐近体,谈慕晋高流”,等等。

同样,他在诗歌中常常提及陶渊明的经典意象。比如陆游的“村墟点点烟”脱胎自“依依墟里烟”[3],《晚菊》中的“眷言东篱下,数株弄秋光”自是陶渊明的东篱,“高人寄幽情,采以泛酒觞”自是元亮的“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陆游称自己的家,“败屋八九间”“结庐十余间”、“梅花一树映疏竹,茅屋三间围短篱”、“松菊仅三亩”。这与陶渊明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实乃相同相似之景意。陆游的“五亩畦蔬地,秋来日荷锄”、“聚壤粪园桑,荷锄耘垄麦”、“幸有荒畦在,何妨日荷锄”,以及《书感》中的“荒原落叶纷如积,日暮归来自荷锄”与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也并无太多不同。

可以看出,陆游在田园诗歌的写作上,不免受到从小阅读的陶渊明诗作影响,这是他在少年时期的阅读打下的基础。当然,陆游人生的主旋律不是田园, 因此陆游对陶 想的接受同样可以分为年少阅读与年老回归两个时期。在陆游被放归的晚年生活中 他终于 了然陶渊明诗 爱吾庐”的坦然与归隐的人生选择,即使他的回归田园是被动的、是“ 身在曹 心在汉 的,但不可否认 壮志难酬看破世事的陆游,终于在曲折的经历后理解了陶渊明对“桃花源”的魂牵梦萦,那样不沾染世事 家园、那样天地人和的良田之属,是所有在现实中追寻不到的美好与安宁。

二、陆游与陶渊明的相似处境

让陆游真正理解陶渊明的人生选择与桃花源,还在于两个人相似的处境带来的精神世界的契合。陶渊明身处门阀制度森严的东晋末年,靠叔叔陶夔当上了彭泽县令,这份可以被说是“况值弦歌枉大才”[4]的小官,却是在灾荒频发的年代能带给陶渊明一家温饱的绝佳选择。这份工作不仅有一日五斗米的俸禄,更有公田三顷的全部收入,然他终因无法“拳拳事乡里小儿”的傲骨,只做了八十多天县太爷就潇洒离去,写下《归去来兮辞》。他并非不想靠做官养活家人,也并非没有一展宏图的梦想,但现实的残忍击碎了他,他的孤高自持无法让他忍受官场的腐败,愤而选择投身田园,宁愿在清贫的生活里面山赏菊,也不愿“心为形役”、践踏自己的尊严,“摧眉折腰”地活着。

而陆游生逢宋金对峙之期,朝廷偏安一隅、不肯作战之时,任他胸中燃烧重重主战热情也是无济于事。他曾投身军旅,“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也曾梦想为国家民族而热血奋战,最终却只能“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他的屡屡被贬被诬陷,晚年虽被起用却无心力的无奈,也只能化作“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深深寂寞。他的政治抱负是无法实现的泡影,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焦灼等待中“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他们都深陷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之中,都面临仕途上的困境,而最终,也都回归了山水田园。他们过着清贫如洗的生活,体会亲自躬耕于陇亩的辛酸与苦乐;他们饮着农家的浊酒,在酒意渐浓时写下和谐欢乐的诗篇。陶渊明找回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心灵上的自由与解脱,而陆游则是在被迫远离朝堂之时,仍有“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壮志豪情。自由的田园耕作是陶渊明的归宿,不是陆游的,但陆游也曾在陇亩耕作之中,在美景人情之中,寄托自己不变的精神风骨。

三、陆游对陶渊明“桃源”思想的推崇

正如前文所言,陆游身处时代的局限中,壮志豪情无法实现,只得诉诸自然山水田园,寻找一方净土。无论是《寓叹》中的“渔翁偶相遇,疑是武陵 《自咏》 庐已是桃源境,不为秦人更问津”,抑或是《鹧鸪天》中的“贪啸傲,任衰 实生活与“桃源”思想之间的挣扎。陆游始终不曾忘怀过那个“铁马冰 无法不想起自己未果的政治理想与垂垂老矣无能为力的自己,想要追寻 想破灭的胡同。但是,他不知何时,终于打破了理想与现实的界限,发觉正在自己身边的乡村,与心中苦苦追寻的桃源,是何其相似!

陆游在《西村》中写到,“乱山深处小桃源,往岁求浆忆叩门。高柳簇桥初转马,数家临水自成村。”“乱山深处”的“高柳簇桥”正是诗人“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遇,但在“初转马”后,映入眼帘的就是“数家临水自成村”,恍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界。这与陶渊明《桃花源记》中“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写法非常接近,不仅回应了首句的“小桃源”三字,而且从山回路转、柳暗花明中展示了这一桃源境界。这正是将理想境界现实化的写法,同样与陶渊明创作《桃花源记》异曲同工。桃花源虽不存在,却有名士终其一生去追寻,为仙境存在与否的疑问画上似有若无的问号。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让人咂摸得味,极力追寻。

他在《幽居》中曾言,“闭门便造桃源境,不必秦人始是仙。”不必远赴千里如刘子骥般苦寻桃源,闭门虽不能造车,但可以造出心中的桃源。这正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绝句中,陆游同样这样说,“数家茅屋白成村,地碓声中昼掩门。寒日欲沉苍雾合,人间随处有桃源。”他也把数家村落视为桃源,平静美好的无名村庄,却美丽如同心中桃源——这正是陆游田园诗歌中不变的灵魂,他将随处可见的平凡村落,村民淳朴友好的互动交往,都视为那个元亮笔下的桃源。桃源在陆游的心中不是唯一的,不是避世的,而是内心的,是普罗大众的。这是他对陶渊明“桃源”思想的升华,我心安处,即是桃源。

他在《访隐者》中说,“湖曲有隐者,时时容叩门。人如钓渭叟,地似避秦村。笑语嚣麈远,衣冠古制存。山寒归路晚,相与尽瓢樽。”这正是他推崇“桃源”思想的最佳写照。陆游去寻访的隐士,正是他心中做了钓翁的陶公,而陶公早已与桃花源浑然一体,人像姜子牙一般隐逸待时、等待愿者上钩,穿衣待人与桃花源百姓们一样淳朴自然、古风犹存——陆游对“隐者”陶渊明的寻访,正是内心世界对桃源精神的探寻。也许,陆游早已找到了自己的桃源,它不仅在心中,在身边,更在自己的诗歌里。

四、以陶渊明《桃花源记》解读陆游《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诗歌开篇便为我们展示了一幅热闹的农家饭桌图景,饭桌上,淳朴热情的乡亲们让“我”不要笑话自家腊月里酿造的米酒浑浊,今年是丰年,就在在这村子里住下,鸡肉猪肉不必多说,一定管饱。这样的饭食虽不算豪奢,但也是农家最好的招待伙食了。陆游将农家热闹的宴饮场面放在诗歌开篇,着实令人眼前一亮。此前只有李太白的《南陵别儿童入京》有类似的用法:“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5]然而陆游没有用像李白一样自然流畅的引入,他选择先声夺人,让乡亲们淳朴直白,平易近人的话语直接出现在读者眼前,把读者带入宴饮中推杯换盏的热闹情境,现场感十足。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按照常规的理解,这句诗是作者陆游在游览了上一个村子后,去到下一个村子的路径。但刚刚营造了热闹场面的陆游,怎么会将镜头忽然对转下一个场面呢?这并不符合叙事诗歌的表达思路。因此我认为,这一句其实是陆游去到村子的路径,第一句诗是作者为了先声夺人,设悬念以引出正文。诗歌中有回文诗,正读反读诗意不同,有倒装句“莲动下渔舟”[6]为满足诗歌的平仄韵律而变动词序,既然早有为了韵律与强调倒置诗句内容的先例,那么陆游有诗句不按语序陈列,也是可以理解的匠心独运。

现实中到山西村的路有这么遥远吗?陆游所居住的三山别业距离他所说的西村“湖桑埭村”并不远,“湖桑埭去弊庐里许”,陆游时不时就会散步前去,“十日苦雨一日晴,拂拭拄杖西村行”。在其《散步至三家村》诗中还有自注:“湖桑埭,西村名”。[7]既然如此,何来“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呢?细细琢磨这一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让人想到《桃花源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百步,豁然开朗。”去往山西村的路就像是去往桃源境一般,在山重水复中忘记了路的远近,在桃花林间曲径通幽,偶然觅得桃源之路,真可谓“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再看颈联“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其中的韵味就再明显不过了。这个地方的人们结社祭祀土地,祈祷一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正如陆游诗中所写,“社肉如林社酒浓,乡邻罗拜祝年丰”。这里的“古风存”在陆游的另一首诗中同样提到,“人情简朴古风存,暮过三家水际村。见说终年常闭户,仍闻累世自通婚。”村落封闭的副产物就是几个村子的男婚女嫁,可能都在这个圈内,让此地形成几个聚落,与外界无甚往来。而被人弹劾,罢官回乡的陆游正是这个聚落的“外来者”,更能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待这里的样貌。正如《桃花源记》中晋代的捕鱼人,误入为避秦乱而与外人间隔的桃花源中,见到“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至此,《游山西村》开篇的热情洋溢,正与《桃花源记》的“设酒杀鸡作食”,“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一一相应。当可想见,诗中所写的“山西村”是否真实存在已经并不重要,诗人的脑中自有牵引诗人走向这里的丝线——那就是陶渊明的桃源。

陆游寻寻觅觅,像撞了运的渔人一般,在无路可走之际来到了这里。这里的人们与文中一样的热情好客,淳朴善良,邀请诗人一定要暂留这里;这里的风俗也是古风尚存,为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而听到春社的祭拜声声。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美好,而诗人自己,正像是跨越时间被桃源招待的贵客,宁愿“乐不思蜀”般享受尘世生活之外的快乐。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这既是现实中陆游与东西村民交好的见证,也是他内心深处对这个“桃花源”一般的地方真正的愿望——原来我周围的乡村生活,正是我日思夜想的桃源!这也许就是他在沉浮之间回归真实的时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不必再去寻找桃源,这里就是自己可以放下内心追寻而暂时安歇之所,是自己可以忘记负累而宁静安然之地。这里对于陆游来说,不再需要找寻,不再需要“寻向所志”,它是高尚之士“欣然规往”的所在,却是自己可以不时拄杖前来的归宿。到尾句,陆游将想象与现实融为一体,将精神寄托于“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乡村世界。这时的他没有完全放下对国家的一腔热忱,却终于让自己的心落地生根,让西村,让“鸡犬相闻”的耕作生活,真正成为了自己的“桃源境”。我想,这也是山水田园诗对于陆游这位爱国诗人最重要的意义吧。

参考文献:

四、钱大昕.陆放翁先生年谱[M].凤凰出版社,2016.03五、陆游.陆游全集校注[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2.

六、陶渊明.陶渊明诗笺注[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09.

七、彭定求.全唐诗[M].中华书局,1960.04.

八、李白.李太白全集[M].中华书局,1977.09九、王维.王维集校注[M].中华书局,1977.08.

十、包伟民.陆游的乡村世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28.

注:本文所引用陆游诗词均出自陆游的《陆游全集校注》,同[2];所引用陶渊明诗文均出自陶渊明的《陶渊明诗笺注》,同[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