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略图

奥古斯丁基督教幸福论的理性批判

作者

莫非

黑龙江大学 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奥古斯丁认为所有人都天生渴望幸福,但人始终处于不幸福的境地,一个人若没有拥有他所渴望的东西他不会幸福;一个人若可能拥有他所渴望的东西也仍然不会幸福,因此,他将关于幸福的问题的探讨集中于两个问题上:一个人为了幸福应该渴望什么?他如何才能达到能带来幸福的目的?1 奥古斯丁的结论是:一个人为了幸福只能渴望上帝,唯有对上帝的爱才能保证人的幸福。奥古斯丁得出这个结论不是基于盲目的信仰,而是基于理性的推理,但笔者认为,奥古斯丁在其推理中依然没有戒断其出于为了信仰而夹杂的非理性成分,从而使其看似严密的推理过程存在着一些值得讨论的问题,本文的目的就在于澄清奥古斯丁的推理过程并讨论其中存在的问题。

一、关于幸福的推理

奥古斯丁深受新柏拉图主义影响,其幸福论也不例外。在这里,为奥古斯丁提出其幸福论奠基的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存在大链条思想2,该思想指出,在我们所处的世界中,事物之间存在着等级,事物分别高于、等于或低于我们,若我们将目光聚焦于高于我们的事物上我们就会变得更好,若将目光聚焦于等于或低于我们的事物上我们就会停滞或堕落到更低级的存在上。根据奥古斯丁,这两种不同的“目光”意味着不同的爱,前者是高级的爱,后者是低级的爱。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们爱上的是同级或更低级的事物,而这些事物是时间中的,因而是脆弱的、有限的,我们必将失去它们,也正因为会失去它们我们才会陷入不幸的处境,幸福就从指缝间如此轻易地溜走。由此,奥古斯丁推崇前一种情况,他认为“脆弱性解释了人类关系中显而易见的失序”,而规避这种脆弱性、力图在此世获得幸福的唯一出路是:“忘掉尘世脆弱的善,转而注意天上唯一的永恒之善,即让今世生命存活下来的唯一办法是期盼来生。”3 在奥古斯丁看来,人为了幸福必须将目光转向更高级的事物,即“天上唯一的永恒之善”。

为更好地理解奥古斯丁在上述推理中提出的“目光”的转向,我们必须先了解奥古斯丁所理解的幸福是什么。奥古斯丁所寻求的幸福是一种“平静(ataraxia)状态”4,所以在上述推理中,奥古斯丁将脆弱性作为判断是否能够获得幸福的标准,因为脆弱性意味着不稳定,它不仅蕴含着事实上的不可靠,而且蕴含着心理上对这种不可靠的担忧,脆弱性将人心灵的平静彻底毁坏,也就使人离开了幸福之地。奥古斯丁说:“没有人能够满足于这样的一个善,他们知道它是能够被剥夺的,哪怕他们想保留,并以之为乐。假如他们缺乏对他们所享之善的自信,他们既是如此地害怕失去,又怎么会是幸福的呢?”5 显然,脆弱性摧毁着人们获得幸福的自信,幸福不能从具有脆弱性的事物中攫取,而脆弱性是同级或者低级事物所具有的特性,因此为获得幸福向高级的事物转向就是必然的。比人更高级的事物只有上帝,上帝是唯一的永恒的善,祂的永恒性所带来的可靠性意味着人获得幸福的唯一可能性,因为除上帝之外的一切受造物的有朽性将人获得幸福的可能扼杀在摇篮中。在此必须注意的是,人此时还没有获得幸福,只是具有了获得幸福的可能性,即存在一个绝对可靠的爱的对象能给人带来平静与幸福,但是上帝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弃绝人,换句话说,爱上帝不一定会被上帝赐福,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爱上帝也不会幸福?奥古斯丁避免了该问题,他认为幸福的关键不在于人爱上帝后会得到恩典,是不是被拣选的人不是获得幸福的关键,关键仅在于人对上帝的爱6,对不朽之物的爱带来的内心安宁就是幸福,正如他在《忏悔录》开篇说:“若非在上帝的怀中,人的心不能得到安息。”7

至此,我们能够明确的是,在奥古斯丁看来,只有爱上帝的人才可能获得幸福,并且人只要能爱上帝就一定是幸福的,接下来的问题是,人能爱上帝吗?奥古斯丁在《致辛普里西安》里提到上帝拣选人的过程:“上帝先是在人的心里发动善的动机,产生善的念头,使他以上帝为乐,爱上帝,产生爱上帝的能力,然后导致改变,这个改变也许是突然的、戏剧性的。”8 同时,奥古斯丁认为人的灵魂的“重量”是趋向于上帝的 9。总而言之,在奥古斯丁看来,人不仅能爱上帝,而且人出于本性必然要趋向于爱上帝,只是人爱上帝的过程本身是一个被上帝拣选的过程,所以这里表明奥古斯丁所认为的幸福虽然一定能被人获得,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获得,而这也正是被很多后来学者所诟病的地方。

简言之,奥古斯丁只想表明,虽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被拣选的、能爱上帝的人,但对所有人而言,唯一不算脆弱的东西就是对上帝的爱,唯有上帝可使人获得永恒,所以唯有上帝才能使人真正幸福。上帝可能弃绝某一个人,但尽全力地去爱上帝是这个人能获得幸福的唯一机会。

二、关于幸福的推理之问题

奥古斯丁通过其理性推理将幸福建立在对上帝的爱上,但这个推理存在着一些值得讨论的问题。

(一)幸福的定义不是唯一的

奥古斯丁进行的推理从幸福是内心的平静出发,认为爱脆弱的事物会搅扰内心的平静,从而将幸福建立在对永恒可靠的事物的爱上。在这里,首先,幸福不见得只能是内心的平静,所以爱上帝只是获得某种幸福的方式,其次,就算幸福只能是内心的平静,对永恒存在者的坚定的爱也并非是获得这种幸福的唯一方式,因为除了爱不朽的上帝能使人内心平静外,斯多亚派爱命运的态度一样能使人达到内心平静。人要获得幸福必须先明白他要获得什么幸福,然后才是去思考并实行获得该幸福的对应方式,而奥古斯丁因为其基督徒的身份只讨论了一种幸福,即基督徒的幸福,他认为这是唯一的幸福,这种身份上的局限性使他抛弃了那些所谓“被弃绝的人”,但他们一样有权利追求自己非基督徒的幸福。

(二)对上帝的爱是苛刻的

在奥古斯丁这里,其推理过程中所要求的目光转向可归结为如下理由:“爱的对象决定了爱的性质,爱的性质决定了存在的品质”10,如果人类的幸福取决于对象本身的性质,那么这种幸福,这种爱就是有条件的,仅因为上帝是无限的才爱上帝,那么这种爱就不纯粹,与假信者就是一丘之貉,“堕落指始祖吃禁果。果实是好的。上帝令他们不吃果子,是要让始祖为着服从的目的而非任何别的好处来服从他 (8:13)。”11 所以当奥古斯丁将幸福由上帝转向人对上帝的爱时是一种跃升,即对上帝的无条件的爱才是幸福,不过,奥古斯丁这里存在两个明显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奥古斯丁在推理中所设定的爱是有条件的,上帝的永恒性是人爱上帝的理由,那么无条件的爱上帝对人来说是如何可能的?似乎除被上帝拣选外没有别的无条件的爱上帝的可能,但这种拣选与人无关,虽然正如周伟驰所指出的,奥古斯丁在讲求等级结构的时代里在恩典问题上注入了一种平等性,将恩典从圣徒扩展到所有信上帝的人,由此获得幸福也不再是圣徒的特权 12,但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由信上帝的恩典的未知性带来的平等性并不比通过善的德行来接近上帝更易使人获得幸福,因为在奥古斯丁这里,那些信念动摇的人被视作是未被拣选的人,他将人对上帝的仁慈和怜悯绝望称为不可赦免的罪,而“人的信仰本身……是上帝的礼物”13,既然人能否信上帝都是不可知的,那么爱上帝的幸福终究是属于极少数真信者的幸福,绝大多数人都会因为罪而被上帝弃绝生活在尘世的地狱中,获得幸福的条件——无条件的爱上帝——因为未知的平等反而变得更加苛刻。

第二个问题是,奥古斯丁忽视了人可以爱一个脆弱的对象,并且这种“爱”可以是坚定的,甚至人对脆弱对象的爱反而更能将爱的坚定凸显出来,这一样是高级的爱,一样是一种幸福,爱是否高级也可以表现在能否去爱那些注定会消失的东西。同时,奥古斯丁认为对上帝的爱越坚定越容易获得幸福,但反过来,对上帝的爱越坚定的人在被上帝弃绝后就会更绝望,这将如下两个问题凸显出来,即真信者在被弃绝后他会绝望吗?是否他真的能像克尔凯郭尔所称颂的亚伯拉罕一样,无条件地、绝对地爱上帝?在此笔者认为,对上帝的爱反而更难坚定,因为按奥古斯丁的说法,有罪的人更倾向于在对世俗的爱中坚定,那么如果幸福的标准取决于爱的对象,那么强求爱上帝不仅难以使人获得幸福,而且人会因做不到更不幸福。

(三)幸福的倒转

奥古斯丁认为爱上帝是人获得幸福的唯一方式,但笔者认为,爱上帝可能更不幸福,因为爱上帝更易使人陷入绝望。

首先,爱上帝相当于在赌上帝存在,可万一上帝不存在,那么只能活一次的人就将唯一能获得幸福的尘世生活牺牲掉了,显然,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将来就牺牲掉眼前活生生的现在是不值得的,这表明人爱上帝的信念并非绝对坚固的。爱上帝的信念以上帝存在为前提,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无不表现为“上帝不存在”,奇迹是看不见的,苦难是常有的,因此人随时都可能不信上帝的存在,随时都会对上帝绝望,上帝或许是可靠的,但人对上帝的爱却是极其脆弱的,所以当把幸福寄托在对上帝的爱上时,幸福不会因上帝的永恒而实现,更可能的是因上帝的不彰显而破灭。

其次,这些真信者真的获得了幸福吗?他们的内心真的能平静吗?在一味追求爱上帝的同时也必须坚信信仰必须受辱 14,否则人世间的苦难就无法解释,他们必将以自己的受难结束一生,为此必须要问,对人类的受苦无动于衷的人真的是人吗?将信仰贯彻到底的人最后到底是真的见到了上帝(包括他自以为的上帝),还是会发现上帝其实不存在?如果最后的现实是上帝不存在,那么至死都信上帝存在的真信者在死亡那一刻他们在情感上的不绝望就足以弥补他们这一生所忍受的屈辱吗?伊万·卡拉玛佐夫在与魔鬼交谈时喊出的:“给他刚一打开天堂的门,他刚跨了进去……还没呆满两秒钟,他就不胜感慨地叫道,为了这两秒钟,不但值得走一千兆公里,甚至走一千兆的一千兆公里,再乘以一千兆次方,也完全值得!”15 难道这真的值得吗?在奥古斯丁这里,既然上帝的恩典是不可知的,是与人的事功无关的 16,那么人强求信上帝的赌注反而是非理性的,理性不会让我们去做一个更冒险的决定,帕斯卡尔的“赌注”在这样一个赌上帝存在只会更差的世界里是没有意义的。

总而言之,奥古斯丁的幸福论的最大问题始终在于伴随恩典的任意性而来的幸福的任意性,即便奥古斯丁在其对《旧约》中关于雅各和以扫的故事的解释时,一味地声称上帝的旨意绝对正义,是不为人的理性所知的,但这并没有解释上帝为什么在雅各和以扫还在娘胎里时就决定爱雅各而不爱以扫17,难道上帝在一些人能获得幸福和一些人不能获得幸福上的这种不可解释的“偏爱”可以是正义的吗?笔者认为,奥古斯丁最终还是回到了一种基于非理性而来的神秘。

注释:

1.McBride.Camus: Philosopher and Litterateur[M],Palgrave MacmillanUS,1992, 第 31 页 .2. 沙伦·M·凯 , 保罗·汤姆森 , 奥古斯丁 [M]. 周伟驰 , 译 . 北京 : 中华书局 ,2014,第 95 页 .3. 沙伦·M·凯 , 保罗·汤姆森 , 奥古斯丁 [M]. 周伟驰 , 译 . 北京 : 中华书局 ,2014,第 97 页 .4. 沙伦·M·凯 , 保罗·汤姆森 , 奥古斯丁 [M]. 周伟驰 , 译 . 北京 : 中华书局 ,2014,第 97 页 .5. 沙伦·M·凯 , 保罗·汤姆森 , 奥古斯丁 [M]. 周伟驰 , 译 . 北京 : 中华书局 ,2014,第 98 页 .6. 沙伦·M·凯 , 保罗·汤姆森 , 奥古斯丁 [M]. 周伟驰 , 译 . 北京 : 中华书局 ,2014,第 99 页 .7. 周伟驰 , 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 [M].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5, 第 191页 .8.周伟驰,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第85页.9. 周伟驰 , 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 [M].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5, 第 182页 .10. 周伟驰 , 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 [M].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5, 第 62页 .11. 周伟驰 , 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 [M].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5, 第199 页 .12. 周伟驰 , 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 [M].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5, 第232 页 .13. 周伟驰 , 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 [M].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5, 第128 页 .14.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第107页.15. 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拉玛佐夫兄弟[M]. 臧仲伦, 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01,第 882 页 .16. 周伟驰 , 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 [M].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5, 第127 页 .17. 周伟驰 , 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 [M].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5, 第129-130 页 .参考文献:[1]McBride.Camus: Philosopher and Litterateur[M],Palgrave MacmillanUS,1992.[2] 沙伦·M·凯 , 保罗·汤姆森 , 奥古斯丁 [M]. 周伟驰 , 译 . 北京 : 中华书局 ,2014.[3] 周伟驰, 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4] 阿尔贝·加缪 , 西西弗神话 [M]. 杜小真 , 译 . 北京 : 商务印书馆 ,2018.[5] 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拉玛佐夫兄弟[M]. 臧仲伦, 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01.作者简介:莫非( 1999—),男,汉族,安徽合肥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代西方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