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姿:狂飙与静守的联袂出演
吴清华
湖北省监利市第一中学
感性的诗人以熨帖的言辞轻巧叩开生命的玄妙之门,在灵魂的叩问中,众生得以窥见生命的多元图景:或如狂飙般奔涌,或如静默般沉淀,崇高与渺小皆是对生命的虔诚礼赞。二者并非对立,而是互为镜像、交织共生,以摇曳之姿诠释生命的本真形态。当郭沫若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与昌耀的《峨日朵雪峰之侧》相遇于联读课堂,多维视角将引领我们穿越文本,触摸生命深处的回响。
一、意象追寻:生命价值的两种姿态
联读诗歌,先去找寻诗人分别用意象表达的对生命价值不同的追寻与理解。
郭沫若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诞生于五四狂潮之中,他以澎湃的想象与激昂的笔触,将“无数的白云”“壮丽的北冰洋”“无限的太平洋”“滚滚的洪涛”熔铸成磅礴的意象群,诗人化身立于天地之巅的巨人,以呐喊与欢呼撕裂旧世界的桎梏——“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这不仅是五四时代精神的化身,更是对“力”的极致礼赞:冲破束缚、重塑乾坤。诗人借《天狗》“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的狂放宣言,将个体郁积化为火山喷发般的激情,时代与个人在现实的洪流中并肩狂飙,于人生的旷野留下酣畅淋漓的生命轨迹。其诗作如巨锤凿开混沌,以狂飙之姿彰显“大我”的壮烈与浪漫。
而昌耀的《峨日朵雪峰之侧》则另辟蹊径,以静谧的笔触勾勒出落日、山海、石砾与蜘蛛构成的苍茫画卷。诗人坦然承认“我”的局限,在险峰攀登中直面落日的不可阻挡、险途的喧嚣难平。然而,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默然栖息于砾石间,在自然的伟力中“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这微小生灵成为生命韧性的隐喻——谦卑的姿态亦可抵达崇高的境界,它是以谦卑的姿态更深刻地诠释对生命的热爱,对生命力的赞颂,让人明白,不起眼的细微比司空见惯的壮阔更有力量,一个积极的生命体验者,在困境中展现生命毅力的“人”和征服自然、站在巅峰的“英雄”有着同等高度。正如《凶年逸稿》中于困厄中掘出的生命光芒,诗人以写实与象征的交融,证明平凡中的坚守与巅峰上的征服具有同等高度。其诗作如暗室微光,以静守之态诠释“小我”的尊严与哲思。
二、创作风格:浪漫激越与沉郁写实的交响
找到“象”中“意”,涵咏诗歌的第二重视角可以是细细品读诗歌语言的特色,品析两首诗歌创作风格的不同。
两首诗歌的语言与风格,恰如生命两极的共鸣。郭沫若以浪漫主义为底色,以奇崛想象与宏大意象构筑力的世界:他以奇特的想象、宏大的意象与澎湃的激情构建力量世界,情感汹涌,大声宣告、直抒胸臆,尽情“放号”。诗中多用夸张的修辞与磅礴的意象,如“北冰洋”“太平洋”“洪涛”等,以浩瀚的自然景观隐喻时代浪潮;语言上采用排比句式增强节奏感,如“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使力的冲击无限扩大;感叹词“啊啊”的反复使用,让情感呈井喷之势,彰显出冲破桎梏、重塑世界的决心。其诗风呼应五四时期对“人的觉醒”与“个性解放”的呼唤,以自由形式与狂放激情,重构了传统“狂士”的现代形象,在呐喊中完成对旧世界的宣战。
昌耀则将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熔于一炉:他描绘写实自然景观,以“峨日朵雪峰”“石砾”“蜘蛛”等意象构建静谧画面,又通过意象象征生命意义,如“小蜘蛛”隐喻渺小却坚韧的生命力;情感内敛深沉,平静叙述中蕴含深刻哲理。特殊历史赋予其诗风沉郁顿挫的质感,孤绝超拔的“昌耀体”在青铜色泽中沉淀生命的厚重。其诗作如静水深流,以冷峻观察与隐喻重构,在平凡中掘出永恒的价值。
二者风格看似对峙,实则互补:郭沫若以激情呐喊打破沉默,昌耀以沉静观察洞见本质;前者以“力”的张扬彰显生命的壮阔,后者以“微”的凝视揭示生命的韧性。狂飙与静守,恰是生命对抗虚无的双向路径——向外突围与向内深耕,共同织就了多元表达的经纬。
三、精神传承:古典基因与现代诗艺的共鸣
当剥离表象差异,两首诗作在主旨与艺术上皆显现出古典精神与现代诗艺的深度融合。
在主旨表达上,郭沫若的“狂飙”精神与古典士人的进取血脉相连:《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刚健之魂,在“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中焕发新生;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情,皆化为郭沫若笔下“力”的奔涌。郭沫若将这种传统精神注入现代语境,以“放号”的呐喊呼应时代浪潮,用“天狗吞日”的意象突破古典框架,展现个体对自由的极致追求。他既承袭了庄子《逍遥游》鲲鹏“水击三千里”的磅礴想象,又以现代诗的自由形式,将古典“天人合一”的宏大气魄转化为个体突破桎梏的宣言——这是“士志于道”的现代回响,是孔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担当在五四语境下的呐喊。
昌耀的“静守”哲学则深植于传统的内敛智慧。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哲思、禅宗“平常心是道”的修行理念,在“小蜘蛛默享快慰”的意象中悄然显影;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苏轼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皆与昌耀在平凡中见真淳的旨趣遥相呼应。他以“蜘蛛”颠覆传统英雄叙事,将庄子“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思想淬炼为现代存在语境下的生命尊严。石砾与落日的写实描摹,承袭王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以景写心的传统,却以象征手法重新诠释“君子固穷”的坚韧与“天人合一”的哲思—其静默如《论语》所言“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在困境中坚守本心,以卑微之姿完成对生命尊严的守护。
两位诗人并非简单复制传统,而皆以现代诗艺重构古典基因。郭沫若以“天狗”意象将古典士人的“狂放”转化为现代个体的主体性觉醒,呼应五四“人的解放”;昌耀以“蜘蛛”意象将道禅的“无为”转化为现代语境下对个体价值的重新发现。在艺术追求上,郭沫若和昌耀的作品中,古典化与现代性巧妙融合。现代诗歌以新形式、新语言诠释古老生命智慧,如古老旋律在新乐器上奏响。
生命之姿,既需以狂飙之勇冲破樊篱,亦需以静守之韧沉淀真淳。郭沫若与昌耀的诗作,恰如生命长河的两道支流:一道奔腾激越,携古典进取精神呼啸向前;一道沉静深邃,以传统内敛智慧映照永恒。二者联袂出演,终在诗歌的殿堂中,为生命的多维表达谱写出不朽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