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与太阳》 中科技与人性的对垒
张文菊
东北大学 辽宁 沈阳 110819
引言
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 (Kazuo Ishiguro) 从浪漫不羁的嬉皮士,到沉着冷静的作家,其身份一直在变化,笔下的角色和故事也在变化,从深陷过去伤痛难以自拔的人类,到近乎神祇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而一直不变的是他作品中反映出对人性的探寻以及对世界的关怀。其作品《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以人工智能克拉拉为主角,探讨人工智能时代的重大议题。当前国内外学界多从后人类主义、伦理等视角研究该作,国内侧重伦理与人性反思,国外聚焦后人类主义与技术批判。运用隐匿叙事理论有助于去发现小说中那些潜藏在故事表面之下的关于科技本质、人性复杂内涵以及社会发展隐患的信息。通过对这些隐匿内容的剖析,能够更全面、细致地展现小说在探讨科技与人性关系方面的独特价值,为解读这部作品开拓出一条崭新且富有深度的路径,进而促使读者对科技浪潮下的人类命运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
一、克拉拉:隐匿的人性与非人性真相
在石黑一雄所著的《克拉拉与太阳》中,作者精心勾勒出一个奇幻且引人深思的未来世界。这个世界里,人工朋友克拉拉的故事蕴含着丰富的隐匿叙事内涵,在显性与隐性的交织中,深刻地探讨了人性与存在的本质。
在小说的显性叙事部分,石黑一雄将克拉拉塑造成为一个被赋予诸多人性特质的人工智能形象。故事开篇,作者有意模糊人与物在称谓上的界限,以“男孩AF”“女孩AF”称呼人工朋友。在大众的惯常认知里,“男孩”“女孩”这类词汇专属于人类,而作者却将其用于指代人工朋友,这一设计十分巧妙,为故事奠定了独特基调。在这个故事构建的世界中,AF 随处可见,它们与人类共享时空,在情感上紧密相连。AF 不仅和主人建立起深厚关系,还自然地融入人类生活,毫无违和感。从人物刻画看,克拉拉的外貌被刻画成与法国女孩相似,进一步加深了这种模糊感。作者通过这种称谓上的模糊处理,其实是在暗示读者:在这个世界里,将 AF 当作人看待是合理的——AF 已然成为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模糊的称谓实则是对 AF 融入人类生活程度的生动体现。克拉拉的行为举止间尽显人类特质。在商店时,克拉拉便展现出强烈的好奇心,渴望“看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看到它全部的细节”(Ishiguro,10),她细致观察外面的人和事,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经理也称赞她“对观察和学习的热爱”,以及“能够接受并融合她所看到的身边的一切”(54)。进入乔西家后,克拉拉努力融入这个家庭,用心留意乔西家人之间交流的方式、语气语调、表情动作所传达的含义,并尝试模仿这些行为。当乔西心情低落时,她会根据之前的观察,用轻柔的话语、关切的姿态给予陪伴,像真正的人类朋友一样给予温暖。
克拉拉能被当作人因为“她以机器特有的‘固执’坚守爱、奉献与牺牲精神”( 顾梅珑 修雅鑫 121)。陪伴乔西的日子里,克拉拉始终全身心地照顾乔西,事事以乔西为先。她愿为乔西的健康两次犯险请求太阳治愈,甚至在认为库廷斯机器会影响乔西治愈时,不惜牺牲自己,将身体运作所需的化学药品倒入其中。当得知乔西母亲希望她学习并掌握乔西所有属性以便替代乔西时,尽管困惑,她依然接受请求并承诺竭尽全力。她始终坚信乔西能够被治愈,还不断鼓励乔西的母亲不要放弃希望。这些行为体现出的爱、奉献与牺牲精神,让克拉拉在显性叙事中充满人性光辉,模糊了人与人工智能的界限,促使读者思考“人”的定义究竟为何。在这个层面上,克拉拉成为了人类美好品质的承载者,让人们看到爱、奉献与善良跨越物种的可能性,也引发了对人性本质、生命意义的深度思考。
然而,在故事的隐性叙事中,克拉拉的非人类本质逐渐显现。她依赖太阳能生存,书中提到“某个AF 在离开太阳几小时后,还是会渐渐感到无精打采”(8),且身体部件受损会影响机能,这与人类的生理结构和自我修复能力形成鲜明对比,暗示了她作为机器的本质属性。克拉拉虽具备强大的学习能力与对知识的热忱,但其行为方式与人类有着本质差异,尤其在人际交往领域,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当里克做客乔西家时,克拉拉只能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远远观察两人相处。她虽能敏锐捕捉到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始终无法真正深入体会人类相处时情感的暗流涌动。在聚会之时克拉拉并不能懂得人类对话中的隐含之意、眼神交流或是动作变化,这些微妙的社交动作使其困惑,不知如何处理。
克拉拉作为人工智能,最为显著的特征是缺乏人类特有“自私”。自踏入乔西的生活,她就把他人需求摆在首位,全身心关怀乔西,近乎失去自我。新京报评价:“永远将他人的情绪和要求放在第一位,也正是因此,她变成了一种几乎没有自我的存在,而这也是人性与人工智能之间的最大区别”。乔西身体不适时,克拉拉时刻陪伴,敏锐察觉她情绪的细微变化,用温柔话语和贴心举动安抚其不安。这份关怀不是预设程序的机械反应,而是充满真挚的温暖。乔西病重,克拉拉甚至甘愿向太阳献祭自己来治愈她,在她的“意识”里,乔西安危高于一切,这种极致的利他之爱,在人类社会也极为少见。反观人类,自私虽常被视为负面品质,却是人性复杂的一部分。成长和生活中,人们会本能权衡自身利益,这种“自私”虽会引发纷争,却也推动个人发展与自我实现。克拉拉虽有善良、体贴等美好品质,却因缺少自私,无法拥有真正的人类心灵,只能徘徊在人类世界边缘。她能模仿人类行为和情感表达,却难以触及人类内心深处复杂的情感与欲望。这促使读者思考,到底是什么因素真正定义了人类的存在。
克拉拉的故事,是科技与人性的生动隐喻。显性叙事中,她被赋予人类的美好品质,模糊了人与人工智能的界限;隐匿叙事里,她的物质依赖、行为差异以及无私到近乎“无我”的特质,暴露出科技与人性之间难以填平的沟壑。通过隐匿叙事,小说警示人们在科技浪潮中,要珍视人类自身的情感、欲望与思考能力,以审慎的态度对待科技,在人性与科技的碰撞中寻求平衡,不让科技发展模糊人性的轮廓,让人性的光辉在时代发展中得以延续。
二、科技与人性的博弈:隐匿的社会图景
小说中叙事线索如同隐匿于暗处的根系,错综复杂却又井然有序地交织,以隐匿叙事的独特方式,深度挖掘科技与人类的关系,探讨深层次有关人性的问题。隐匿叙事理论强调文本中那些被隐藏、被边缘化但又对主题表达起着关键作用的叙事元素,小说正是通过这种独特的叙事策略,展现出科技与人性之间微妙而复杂的联系。
小说的显性情节清晰地呈现出科技在当代社会中的巨大影响力。在小说描绘的时代,科技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不仅能够提升人类基因、治愈疑难病症,还大规模地替代人类工作,甚至在外形和行为模式上都能高度模仿人类。这一显性进程是当下科技发展趋势的大胆延伸,充分体现了科技的强大替代能力,以及它与人类愈发紧密的关系。就像理查德·格鲁辛(Richard Grusin)提到“人类与非人类总是共变、共存或协作,人类的特征恰恰在于其与非人类总是难以区分”(Grusinix-x) ,这种观点在小说的显性情节中得到了有力的印证。
以克拉拉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全方位地展示了科技在物质与功能层面的强大优势。克拉拉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感知力,能够精准地捕捉人类的情感与需求信号。在吵闹的聚会上,乔西一句简单的“去跟那几个男孩问声好”(94) ,克拉拉便能敏锐地察觉到乔西声音与平时的不同;她还能看穿里克镇定外表下隐藏的恐惧,明白他害怕乔西在这样的环境中会变得和其他孩子一样,失去那份纯真与善良。摩根瀑布之旅后,克拉拉又精确地觉察到乔西和母亲对自己态度的悄然转变,她们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冷漠与疏远。当乔西生病或情绪低落时,克拉拉始终耐心陪伴,给予安慰与鼓励,这种无条件的陪伴和精准的共情,是许多人类关系难以做到的,仿佛科技在情感陪伴领域已经能够完美地替代人类。这些情节在显性叙事中十分突出,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也让科技的强大形象深入人心。
书中构建的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克拉拉作为 B2 型号人工智能,已经能够成功地完成陪伴与照料孩子的工作。而升级后的 B3 机器人“获得了各式各样的改进提升”(45) ,这不禁让人对其未来的发展展开无限遐想,假以时日,B3 机器人能够涉及更多领域。小说中乔西父亲保罗乃是一位天才设计师,但他的工作却由人工智能所替代,他及其社团那群精英都难逃被人工智能代替工作的命运,这强烈地暗示了科技对人类工作岗位的巨大冲击,也让人们在这种现实面前,似乎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假以时日,科技完全有能力实现对人类的全面替代,人类在科技的浪潮中逐渐失去立足之地。此外,以卡帕尔迪先生为代表的理性科学家们,对科技的力量深信不疑,坚定不移地相信人身上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完全可以被科技所替代。卡帕尔迪先生对科技有着绝对的自信,坚信人身上无特殊之处,科技完全可以替代人,为此他提出让克拉拉代替乔西的计划,他认为凭借克拉拉强大的学习能力,完全可以彻底学习和掌握乔西的所有属性,再结合一个与乔西同样外形的“织物”,创造出一个新的“乔西”,在他看来,“乔西的内核中没有什么是这个世界的克拉拉无法延续的。第二个乔西不会是复制品。她和前一个完完全全是一样的”(264)。这些情节在显性叙事中强化了科技万能论的观点,使科技与人类的冲突更加激烈。
然而,隐匿叙事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揭示了隐藏在显性情节背后的深层内涵。当读者深入挖掘文本,就会发现那些被表面繁华的科技景象所掩盖的东西。在看似平静的科技表象之下,隐藏着科技难以突破的局限。AF 虽在外观和行为上与人类高度相似,能满足人类多方面需求,但深入探究便会发现,科技无论多强大,其与人类认知上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科技始终无法触及人类深层的情感与精神领域。
克拉拉的认知方式与人类截然不同,她的认知方式是基于数据认知,而非情感认知,处处彰显出其作为人工智能的独特性。克拉拉眼中观察到的画面常常呈现出异化状态 ,情绪波动时眼前会出现错位图像:橱窗展示机会耗尽经理失望时,店内空间被分割为十格,从不同格子里能看到经理截然不同的神情;摩根瀑布之旅,母亲的表情也在不同方格中变幻无常。这些细节被隐匿在显性叙事的背后,却深刻地展现出克拉拉与人类在认知底层逻辑以及感官体验上难以弥合的鸿沟,促使读者透过克拉拉这一独特视角,对人工智能与人类存在的本质区别展开深度思索。
再者,小说中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和精神追求,宛如一座神秘的迷宫,是科技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企及的。“人心”如同一栋拥有许多数不清房间的房子,每一个房间都藏着不同的情感、记忆和思想。人类自己都经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迷失,更何况是没有真正灵魂的人工智能。克拉拉的认知是机械式的“读心”,“依赖预先输入,而非人类的同理心”(Guanghui 6) 。人类的情感丰富复杂,源于生活体验、人际关系以及独特的生理心理机制。乔西与里克青梅竹马的情感,包含共同成长的回忆、懵懂爱慕以及对彼此家庭的深刻理解,是真实生活的情感连接。在乔西的家庭中,母亲对乔西的爱,绝非单一纯粹的情感,于子女之爱中还夹杂各种担忧与保护,一方面,母亲担心乔西的身体状况,时刻提心吊胆;另一方面,又害怕乔西受到任何伤害,于是过度地干涉她的生活。克拉拉虽能观察她们的互动模式,却难以理解背后的心理动机和情感纠葛。人类情感表达与理解是多维度的,眼神及动作皆蕴含丰富情感,
这是 AF 基于指令的回应无法比拟的,科技在认知和情感领域无法真正替代人类。石黑一雄借克拉拉之口指出“‘人心’不是技术可以制造的‘物’,技术永远无法实现‘人’的情感转移”(白丽云 120)。 这些关于人类情感和精神世界的描写,在隐匿叙事中缓缓浮现,与显性叙事中的科技强大形成鲜明对比,凸显出科技的局限性。
以卡帕尔迪先生为典型代表的理性科学家们认为人类完全能够被科技所替代。在他们眼中,人类不过是物质与规律堆砌的产物,身上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他们深信,所谓人类的独特性,必然能在心理结构这类内在因素,或是某种客观存在的物质与现象中找到确切答案。然而他们这种观点其实大错特错。克拉拉指出,其实他们找错了地方,以为人的独特之处能在其自身心理结构或某种客观存在里找到,实际上,真正特殊的东西不是在人的心里,“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385) 。这恰恰证明了,卡帕尔迪先生等理性科学家忽视了人类情感连接和精神羁绊所产生的特殊价值,这是科技无论怎样模仿都无法触及的领域。这一隐匿叙事的线索,揭示了科技万能论背后的错误认知,让读者看到人类情感和精神世界的不可替代性。
《克拉拉与太阳》深刻地展现了科技与人性的复杂关系。显性叙事中科技的强大看似要将人类逼至被替代的边缘,而隐匿叙事却如同探照灯,照亮了科技的盲区。克拉拉作为人工智能代表,即便功能强大、行为仿真,在认知深度、情感体验和对人心的理解上,也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这警示着读者,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下,应珍视人类独特的情感和价值,警惕科技对人性的侵蚀,思考如何在科技浪潮中坚守人性的尊严与价值。
结语
借助隐匿叙事可以发掘《克拉拉与太阳》这本小说看似简单的故事之下构建了一个深度探讨科技与人性关系的文学世界。小说既展现了科技发展带来的积极影响,也通过隐匿叙事揭示了科技潜藏的危机,如造成人类情感隔阂和磨灭人性的纯真善良等。这启示着当下的人们,在科技迅猛发展的时代,不能只看到科技进步带来的便利而盲目乐观,必须重视科技对人性的多方面影响。人们应在追求科技进步的同时,坚守人性的尊严与价值,平衡科技与人文的发展,珍视情感、敬畏生命,致力于实现科技与人性的和谐共生,防止在科技浪潮中迷失自我,确保人性的光辉不被科技的发展所掩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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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顾梅珑 修雅鑫,后人类语境下的人文主义哲思——以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为例,[J]当代外国文学,20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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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M] 宋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04
[12] 石黑一雄,赵松 . 专访石黑一雄:爱是抵抗死亡的武器,机器人的爱却是个悲剧 [N] 新京报书评周刊,2021.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