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隔的深情书写与艺术表达
刘丝雨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 苏东坡书院) 湖北黄冈 438000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 年版2020 年修订》强调“阅读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注重审美体验,能感受形象,品味语言,领悟作品的丰富内涵,体会其艺术表现力。”[1]《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统编版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上册的苏轼的诗词,也是宋代悼亡词的经典之作。词作通过分合顿挫、虚实结合及白描等手法,将夫妻情感表达得深婉挚着,使人读后无不为之动情。开篇“十年生死两茫茫”以时空的荒凉拉开悼亡序幕,“夜来幽梦忽还乡”以虚实交织勾连生死界限,而“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则以白描凝练情感,将深沉悲痛诉诸无声之境。这种梦境与现实交织的创作特色不仅强化了情感的张力,更赋予作品跨越时空的感染力。本文以情感内涵与艺术手法为切入点,聚焦词中“千里孤坟”“明月夜,短松冈”等意象的冷寂意蕴,剖析其如何以虚实相生、语言节制实现“哀而不伤”的审美境界。
一、生死阻隔中的“复合性情感”
苏轼是个“多情”之人 [2]。年少时张易简带给他“道”之启蒙,欧阳修对他有知遇之恩;弟弟苏辙不仅是他的知音,更在他生活困苦时出手相助;妻子王弗不仅持家有方,还通晓人情世故,是苏轼官场上的好参谋。因此他虽仕途坎坷,却是“情场”上的大赢家,恩师指引、兄弟扶持、贤妻相伴,这些炽热的情感成就了他“多情”的生命底色。《江城子》的创作,直指其人生至痛,他曾在王弗坟前长叹道 :“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3] 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届四十的苏轼任职密州,正值新法推行之际,他因政见相左屡遭贬谪,宦海沉浮的苦闷与积郁十年的思念激烈碰撞,终在正月二十日夜的梦境中倾泻成词。全词以“生死两茫茫”开篇,白描生死永隔之恸;“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凝噎无声,至悲至极;末句“明月夜,短松冈”以冷月孤坟的意象收束,将个体哀思升华为亘古的生命苍凉。
(-) )生死之痛与时空阻隔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开篇便将生死相隔的痛楚直白道出。十年光阴漫长如隔世,对深爱的夫妻而言,一日不见尚且如隔三秋,何况是十年的阴阳永隔?“茫茫”二字,既写出生死两界的混沌不清,也道出思念的无边无际——活着的人与逝去的人,都被困在这片“茫茫”之中,彼此牵挂却无法触碰。王弗长眠地下,音容笑貌渐渐模糊;苏轼独留人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却无处安放。一句“不思量,自难忘”,看似矛盾,实则是情深至极的无奈: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回忆反而越清晰。这十年间,历经宦海沉浮,因反对新政屡遭贬谪,至密州时甚至困顿到“食杞菊以维持生计”,现实的磋磨与精神的孤寂,使这份悼亡愈发沉重。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字字锥心。王弗葬在千里之外的眉山,苏轼却漂泊在密州,地理的遥远叠加生死的永隔,让思念成了无处倾诉的苦楚。所谓“千里”,何止是山水迢递?分明是生死两界的鸿沟。苏轼多想向妻子诉说这十年的凄凉,可纵使坟茔近在眼前,阴阳殊途又如何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这种绝望,在“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中达到顶点。十年间,苏轼历经亲人离世、官场倾轧,四十岁的他已非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是风尘满面、两鬓斑白的沧桑之人。即便真有重逢之日,妻子恐怕也认不出他的模样——生死阻隔之外,连容颜也成了陌路,还有比这更深的悲哀吗?
梦境与现实的撕裂
下阕以“夜来幽梦忽还乡”揭开梦境帷幕。十年生死相隔的思念,在虚幻中撕开一道裂隙——梦中,苏轼重回故乡,推开那扇熟悉的“小轩窗”,竟见妻子王弗如往日般对镜梳妆。这一场景恍若昨日:窗棂依旧,铜镜未改,她眉眼低垂,青丝如瀑,仿佛从未离去。梳妆的细节,原是夫妻闺房之乐的平凡片段,却在生死相隔后成了最刺心的回忆。梦中重逢的温情,与上阕“千里孤坟”的冷寂形成尖锐对比:一方是鲜活如生的往昔,一方是阴阳永隔的现实。
然而,这场跨越生死的相见,没有久别重逢的欢笑,也无絮絮低语,唯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化作无声的泪水。这“无言”恰是情感最浓烈的爆发——十年间,思念早已渗入骨髓,再多的言语也显得苍白无力。泪水成了唯一能穿透生死界限的语言,一滴一行,皆是未诉的衷肠。梦终会醒,虚幻的温存敌不过现实的冰冷。
词末“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将视角拽回人间。苏轼遥想千里之外的短松冈上,明月清辉洒落孤坟,亡妻是否也因思念而肝肠寸断?这一笔看似写亡妻之痛,实则倾泻自己的孤寂——明月亘古如斯,松冈冷寂如旧,生死两界的凄凉永无尽头。梦中片刻的慰藉,反让醒后的现实愈发荒凉:窗前的梳妆镜、镜中的笑靥,终究随梦消散,唯余“明月夜,短松冈”的凄清,将无处安放的悲痛凝成永恒的意象。梦境与现实的撕裂,在此刻达到极致——温存越美,醒时越痛;思念越深,永别越怆。
本词之所以读来催人泪下,是因为苏轼不仅仅是在触景生情地追忆故人,而是以“怀人”的方式在与妻子不停地展开情感交流[4]。王弗虽逝,却在苏轼的精神世界鲜活如初:“小轩窗,正梳妆”的温存,“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沉默,皆是跨越阴阳的情感呼应。十年漂泊的凄凉、宦海的沧桑,最终凝为“明月夜,短松冈”的冷寂。生死阻隔的痛楚,在虚实交织中化作永恒:肉体虽消亡,灵魂却未远离,这场无声的对话,成就了《江城子》的深情。
二、深情书写中的“艺术性表达”
苏轼的“多情”特质,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化为深沉的艺术表达。面对王弗的早逝,这位“情场赢家”以词为刃,剖析生死阻隔的痛楚。十年宦海浮沉、千里孤坟冷寂、梦中轩窗梳妆的温情,这些交织的悲欢,被苏轼凝练为虚实交错的叙事、白描的细节与节制的语言。词作未借半分脂粉气,却以“不思量,自难忘”“尘满面,鬓如霜”等平淡之语,向读者传递着漂泊的沧桑与思念的浓烈。
(一)虚实切换的结构脉络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以“记梦”为题,却未直言梦境,反将“梦”化为贯穿全词的暗线,按照“梦前——梦中——梦后”的顺序展开写作。上阕写现实,下阕写幽梦。作者在现实与梦境中不断穿梭,借虚实交替的笔法,将梦前之痛、梦中之慰、梦后之寂层层勾连,呈现出连绵不绝的细腻情思。
上阕以“十年生死两茫茫”起笔,直陈现实的荒凉:生死相隔、千里孤坟、尘霜满面,寥寥数语勾勒出时空阻隔的沉重与个体的漂泊沧桑。十年光阴的流逝与仕途的困顿,将悼亡之情挤压得愈发浓烈。下阕笔锋一转,借“夜来幽梦忽还乡”遁入虚境。梦中,苏轼重回故里,推开“小轩窗”,竟见亡妻如往昔般对镜梳妆。这一场景看似平淡,却是虚实转换的枢纽:窗前的铜镜、低垂的眉眼、如瀑的青丝,皆是对往昔温情的细腻复刻,与上阕“鬓如霜”的衰老形象形成强烈反差。虚笔愈是鲜活,实笔愈显苍凉。词末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悄然收束梦境,以冷月松冈的意象重归现实。虚实交替在此完成:从现实的冰冷沉入梦境的慰藉,再从虚幻的温存跌回人间的孤寂。这种结构上的转折,不仅强化了生死永隔的无力感,更以“虚境愈暖,实境愈冷”的对照,凸显情感的张力。梦境与现实在虚虚实实中不断交替,却显得诗人的情感更加真挚动人,此梦虽短,此情却长[5]。
梦境虽美,却也令人伤怀,留在世间的人最终不得不继续面对残酷的现实,度过难熬的日日夜夜。虚虚实实的梦境与现实不断交替,使词人的情感在虚与实的对照中显得更加真挚、深厚。在词人的笔下,梦虽短,情却长。
(二)白描与意象的凝练之美
苏轼在《江城子》中以白描与意象的交织,将悼亡之痛凝练为极具张力的艺术表达。全词未施华丽辞藻,却以质朴的语言与精妙的意象,让情感穿透生死界限,直抵人心。
白描叙事的真实与痛楚贯穿全篇。上阕“尘满面,鬓如霜”六字,以极简之笔勾勒出词人漂泊十年后的沧桑形象——满面尘土、双鬓斑白,既是仕途困顿的印记,亦是情感重压的外化。这一细节看似平淡,却暗含十年间贬谪密州、食杞菊以度日的艰辛,将个体的衰老与命运的磋磨具象化。下阕“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更以白描手法定格梦境重逢的瞬间:十年思念积郁成海,千言万语终化为无声的泪水。词人未写泣涕之状,亦未诉衷肠之语,仅以“泪千行”三字,便将情感的浓烈与语言的苍白对比得淋漓尽致。这种摒弃修饰、直陈其事的笔法,恰如一把利刃,剖开生死相隔的残酷现实。
词中意象的选取与使用更堪称“以象传情”的典范,赋予词作跨越时空的感染力。“幽梦”一词,既是虚写梦境的缥缈,亦暗含现实的虚幻不可及。“夜来幽梦忽还乡”中,“幽”字既点出梦境的隐约迷离,又暗示重逢的短暂与脆弱。梦中“小轩窗,正梳妆”的鲜活场景,以细腻笔触复现往昔闺房之乐:铜镜映照的眉眼、低垂的青丝、轩窗的剪影,皆是对平凡温情的极致还原。然而,这般鲜活愈是生动,愈反衬醒后“千里孤坟”的冷寂荒凉——梦中愈暖,现实愈寒。词末“明月夜,短松冈”,对意象的凝练达到顶峰。明月亘古清冷,松冈孤坟寂寂,二者构成的画面,既是对亡妻长眠之地的白描,亦是对生死永隔的永恒隐喻。冷月无声,松风低吟,余韵悠长中,词人的孤寂与思念悄然凝固为时空的切片。此外,“千里孤坟”与“尘满面”等意象,亦在清冷中层层叠加情感重量——前者以空间的遥远撕裂生死界限,后者以容颜的衰老暗喻命运无常。
苏轼以白描为骨、意象为魂,将“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凝为古典诗词中“文淡情浓”的典范。 全词无一字浮华,却因细节的真实与意象的精准,让悼亡之痛跨越千年,至今读来仍令人潸然。
(三)语言的自然与节制
苏轼在《江城子》中以自然质朴的语言,摒弃了传统婉约词的脂粉气与藻饰,将深情凝练为直击人心的白描。开篇“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寥寥数字,无一处雕琢,却以近乎直白的陈述,剖开生死相隔的永恒之痛。“不思量”与“自难忘”的矛盾并置,看似平淡,实则是情深入骨的无奈——越是压抑思念,回忆越是汹涌。这种“以简驭繁”的笔法,既消解了语言的矫饰,又让情感的真实性喷薄而出。词中诸如“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等句,皆以极简的白描勾勒出深沉的情感图景。“尘满面”三字,不加修饰地刻画出词人漂泊十年的沧桑容颜;而“泪千行”则以动作代替言语,将十年未绝的思念凝为无声的泪水。这种语言的自然,并非浅显,而是以克制的笔触,将浓烈的情感压缩于细节之中——无需繁复的比喻,仅凭“鬓如霜”的衰老之态,便让读者窥见宦海沉浮的磋磨与孤独。至词末“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更以隐忍的笔法收束全篇。他未直陈断肠之痛,转而以冷月孤坟的意象寄托哀思。明月亘古清冷,松冈寂寂无声,二者构成的画面,既是对亡妻长眠之地的白描,亦是对生死永隔的隐喻。这种含蓄的表达,恰合士人“哀而不伤”的抒情传统——情感浓烈却含而不露,悲痛深沉却以景结情。
全词语言平实如话,却因节制而显厚重。苏轼不借华丽辞藻渲染悲情,反以“文淡情幽”的笔法,让字句间的留白成为情感的容器。无论是“不思量,自难忘”的矛盾,还是“明月夜,短松冈”的冷寂,皆在自然与克制的平衡中,将悼亡之痛升华为古典诗词的抒情典范。
结束语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以朴素语言与精巧结构,将死别之悲、独处之苦、世路之艰写得极为沉痛。词中通过“梦前——梦中——梦后”的虚实相生结构,交织现实冷寂与梦境温存,深刻呈现了生死相隔的撕裂感;运用白描手法与凝练意象,以极简之笔勾勒沧桑形象、定格至痛瞬间,并赋予个体哀思以永恒苍凉的意境。苏轼摒弃藻饰,仅凭平实克制的语言,便将悼亡之痛升华为超越时空的普遍情感体验。这种寓深沉于平淡、融厚重于简约的艺术表达,不仅革新了婉约词风,注入士大夫文学的深刻内蕴,更以其纯粹真挚的情感力量,使作品跨越千年,持续引发读者的深切共鸣,彰显了文学直抵人心的不朽魅力。
参考文献
[1]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 .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 年版 2022 年修订)[S].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32-33.
[2] 龙吟. 苏东坡的情感世界[M]. 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8:89.
[3] 崔铭,崔诗晨作. 苏东坡说苏东坡诗文里的故事[M]. 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4:172
[4] 王明玟 . 一曲哀词催肺肝— —苏轼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J]. 课外语文,2022(17):82-84.
[5] 余凤 . 彭水浪 . 借梦悼亡言淡情深——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赏读 [J]. 语文天地,2023(05):35-36.
作者简介:刘丝雨,女,黄冈师范学院教育硕士( 学科教学·语文) 专业学位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