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物有毒”
王蕴祺
天津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 天津 300101
前言
在人类几千年的信史中,对毒的理解经历了从直观经验、到神秘宗教、再到科学体系的发展过程。古人通过观察动植物中毒现象积累经验,通过反复试验,逐渐识别有毒物质并摸索解毒方法;毒性经常被归因于神灵或超自然力量,解毒或施毒的过程也常伴随巫术或宗教仪式;毒物一方面被用于狩猎与战争、宫廷斗争与政治暗杀,另一方面也被用于治病救人、以毒攻毒;随着近代科学的崛起,尤其是化学学科的发展,人类对毒有了新的认知。本文将从辩证法的哲学视角,分析毒与药的两面性和相互转化关系,探索毒背后的深层思想内涵。
一、只要剂量足,万物皆有毒
首先,什么是毒,怎样区分毒物与非毒物呢?毒理学之父帕拉塞尔苏斯曾言“ 世间万物皆为毒药,我们身边之所以有些东西不是毒药,只是因为剂量不够。” 也就是说,世界上所有物质都是有毒的,没有什么物质是绝对没有毒性的。有毒与无毒的关键在于剂量。根据现代毒理学的定义,毒物是指在一定条件下,较低的剂量时即可导致机体损害的物质[1]。由此可见,毒的概念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日常生活中,人们容易把一氧化碳、氰化物等物质列入毒物的范围,但有些一般不会造成人中毒的物质也并非绝对无毒。例如,家家户户都有食盐,它是烹饪美味佳肴的好帮手。但据调查研究显示,一次性服用 15\~60 克食盐会损害人的健康,一次性服用 200\~250 克甚至可引起离子平衡紊乱而致人死亡;一次性饮用过多的水也会导致缺钠而造成中毒。
常言道“ 病从口入” ,人们的日常饮食中可能含有不少有毒成分:除了被有毒物质污染,许多食材本身可能就具有一些天然毒素。正如民间广为流传的说法,马铃薯上的“ 绿色部分”不可食用,而这种说法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马铃薯会产生一种抵抗昆虫的天然毒素——糖苷生物碱(包括茄碱和卡茄碱),它们通常存在于马铃薯的块茎中。如果摄入毒素剂量过高,就会出现呕吐、腹泻、发烧、头痛、幻觉甚至昏迷等中毒症状。
此外,上世纪八十年代,澳大利亚和美国曾出现过因食用西葫芦而中毒的案例。西葫芦本是一种无毒无害的食材,但某些品种在高温、干旱等艰苦环境下生长时,会积累高浓度的葫芦素,使味道变苦,人吃下这些苦味西葫芦会引起胃部痉挛和腹泻。这警示人们在种植马铃薯、西葫芦等食用植物时要注意规范化生产,降低食用者所面临的健康风险。
“ 只要剂量足,万物皆有毒” ,控制好剂量、识别常见毒物、规范合理使用,“ 毒物” 也会转化为“ 好物” 。
二、巫为笼毒纱,毒可破巫蛊
历史上人类对毒的认知一度与巫蛊密切相关。巫蛊文化源远流长,可追溯于上古时期,中国的甲骨文中也有所记载;自汉以来,“ 巫蛊” 一词多次出现在历史文献中,多指通过行诅、下毒等手段加害于人的各种巫术。巫蛊因关乎鬼神之说而充满神秘色彩,其中也不乏能够发挥实际作用的各种毒物。如果说“ 万物有毒” 体现出毒在自然属性中的两面性,那么巫蛊则将毒的自然属性升华为超自然的文化属性。从自然属性到文化属性,人类对毒的探索从未停止。
当毒与巫蛊紧密相连时,其内涵也从医药学领域扩大至人文社会学范畴。西汉时期著名的“ 巫蛊之祸” 是为学者频频提起的历史事件——这是汉代的巨大转折点:“ 巫蛊” 的指控威胁了原有统治秩序,使得政权力量对比发生变化,引发了血腥冲突。
无独有偶,隋代的著名巫蛊——“ 猫鬼蛊” ,对宫廷政治也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一个名叫徐阿尼的婢女供认,她的主人——当朝独孤皇后的异母弟独孤陀及其夫人——命她用“ 猫鬼蛊” 向独孤皇后及权臣杨素(独孤陀之妻的异母兄)之妻下毒行诅,事发败露后,隋文帝重罚了独孤陀夫妇,还把所有涉嫌畜养猫鬼的人及其家人流放边远,独孤皇后的反对派也因此被打压。“ 猫鬼蛊” 对王朝政局的影响,甚至一直持续到唐朝:《唐律》规定行此巫术者处以绞刑,全家流放。
“ 巫蛊” 不是不能治疗的,这正是医家擅长的领域。被称作“ 药王” 的唐代医学家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中记载了治疗“ 猫鬼蛊” 的方子:将死于阴历五月五日的赤蛇烧成灰,用清晨的井水喝下,以毒攻毒。成书较晚的另一部唐代医药典籍《本草拾遗》中也阐述了一套连环治疗法则:以蜈蚣蛊虫治蛇蛊,蛤蟆蛊虫治蜈蚣蛊,蛇蛊虫治蛤蟆蛊。用一种蛊毒治疗另一种,体现出深刻的辩证法思想。
除了以毒攻毒,医家对巫蛊还有许多独到的见解。据春秋时期的《左传》记载:秦国良医医和用“ 六气” 的框架详细解释了“ 蛊” 这一疾病,指出不节制的行为会导致身体功能失调;他还依据《易经》解释“ 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 ,从而告诫晋平公不应放纵无度,以免危及生命。此外,医和也把蛊理解为谷物变为飞虫[2],因古时将风与虫子关联紧密,可理解为在风吹后谷物中所生毒虫。
从现代医学的眼光来看,古人对于巫蛊的理解和治疗或许缺乏科学依据,但他们却已经深刻认识到“ 巫蛊” 与“ 毒” 之间紧密相连而又变幻莫测的关系。巫蛊为笼罩在毒物表面的神学外衣,毒物的不同状态是巫蛊害人的内在核心,且中毒的威胁又使巫蛊更易为人信服与敬畏;而以毒攻毒的用药理念则可抑制巫蛊的恶果,无论是从症状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巫蛊曾多次被卷入古代宫廷或政治斗争,在一定范围内合理使用毒物也象征着古代哲学对于权力滥用的监管,以及对统治者道德责任的强调。
三、药毒转化间,生死一线隔
与毒关联最密切的概念莫过于药。许多药物的前身是对人体有害的毒物,经过复杂而周密的加工之后,毒性可以转化为治病救人的药性,从而展现出对人体有利的一面。这种通过一系列加工操作来削弱毒性的过程,就是许多典籍中经常提及的“ 炮炙” 、或“ 炮制” 。“ 炮炙” 和“ 炮制” 都是中药加工的术语,前者强调加热处理,通常涉及火或热源;后者涵盖炒、炙、煅、蒸、煮等多种工艺,两者都是为了降低毒性、提升药性。
被誉为“ 百药之长” 的“ 附子” 是一味毒性很强的中药,从现代药理学来看,乌头属植物的毒性主要来源于乌头碱:口服0.2 毫克就足以使人中毒,出现头晕、恶心、四肢麻木的症状;3-5 毫克会使人死于心血管和神经系统衰竭[3]。南北朝时期的《雷公炮炙论》中记载了附子的炮炙方式:清洗、浸泡、蒸制、切片、干燥,如此炮炙后的附子药性更温和,也更易保存和使用。
附子(乌头)之外,历史上还有一味赫赫有名的毒药——“ 牵机药” 。南唐后主李煜就是被宋太宗用下了“ 牵机药” 的御酒赐死的。“ 牵机药” 的主要成分是马钱子,毒性主要作用于中枢系统,兴奋脊髓的反射机制和延髓中的呼吸中枢及血管运动中枢等[4],死者牙关紧闭、表情狰狞、全身肌肉挛缩。然而,马钱子也可以炮制成祛除病痛的良药,用于治疗小儿麻痹症后遗症、类风湿关节痛等症候。神奇的是,无论是致毒还是祛病,利用的都是马钱子的毒性,或使人角弓反张至死,或帮人解除痉挛止痛,可谓药毒转化间,生死一线隔。
在浩如烟海的中药本草中,有一种摇曳多姿、美丽迷人的植物,因具有特殊的毒性而名满江湖,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曼陀罗。用其制成的“ 蒙汗药” 经常出现在小说里,如《水浒传》中写道晁盖、吴用等人用下了蒙汗药的酒迷倒杨志来“ 智取生辰纲” ;“ 母夜叉” 孙二娘也用蒙汗药来杀人越货。经现代科学研究,曼陀罗的毒性成分主要是莨菪碱、东莨菪碱和阿托品等生物碱,服用过量可能导致幻觉、昏迷甚至死亡。利用曼陀罗的麻醉和镇痛作用,三国时期的名医华佗制成了麻沸散。而在药典中曼陀罗花还有另一个名字:洋金花,它有定喘、祛风和治疗寒痰咳喘等作用[5]。
常言道“ 是药三分毒” ,许多药物都有一定的毒性,甚至是由毒物转化而得。钩吻可毒杀战国思想家韩非,也可为下江南的乾隆皇帝治疗疥癣;使皮肤痛痒的荨麻为杜甫、白居易所厌,少量却可治疗蛇毒;状似人参的商陆使人误服中毒皮肤溃烂,但炮制后能为佐使之药治疗疾病......总而言之,害人的毒物经过专业加工后减弱其毒性,可变成救人的药物。既可致命又可治病,体现出毒与药的辩证关系,相互依存、相互转化,表面对立、内在统一,为诸如阴与阳、善与恶、利与弊等深刻的哲学思辨,提供了重要的隐喻和例证。
四、毒为人所惕,亦为人所用
经过漫长的生产生活实践,人类逐渐学会了与毒共处,对有毒物质保持警惕之心,并想方设法地免受其害。
我国自古流传着“ 拼死吃河豚” 的说法。河豚毒素是一种非蛋白质神经毒素, 0.5mg 可致人死亡,而且它的结构非常稳定,煮沸、盐腌、日晒均不能将其破坏[6]。河豚中毒严重者呼吸衰竭、危及生命,但人们还是无法抵抗河豚的美味诱惑,于是开发出专业的技术和严格的程序来去除河豚毒素,但即便如此,食用河豚仍存在一定风险,须谨慎选择。
毒蕈是另一类人们明知有中毒风险、却难以抗拒诱惑的食材,不同类型的毒蕈具有不同种类的毒素,如鹅膏毒素、毒蝇碱等,误食可能导致严重中毒甚至死亡。苦杏仁或木薯等含氰类食物中含有毒成分氰苷,因而食用前应通过去皮、蒸煮等方法来去除有毒物质......诸如此类需要经过处理祛毒后方可食用的食材还有很多,它们时刻提醒人们毒物的威力。得益于人类对毒的认知越来越深入,去除毒素的加工技术越来越发展,普罗大众才得以越来越放心地享用美味、吸收营养、愉悦身心。
人们在警惕被毒所害的同时,也在不断探索怎样“ 以毒为用” 。有毒物质除了药用价值,还有很多能够帮助人类的用处。比如皂荚。成熟的皂荚及其种子、豆荚都是有毒的,可刺激人体胃肠道,引发急性溶血性贫血甚至导致死亡。不过,皂荚具有去污的妙用;用它洗头洗澡也可使头发和皮肤变得光滑;新婚用的箱子与被子里放上皂荚寓意多子多福......足见人们对皂荚的喜爱之情。
金丝楠木质地坚硬、色泽纹理美丽,是一种名贵木材,据明代学者谷泰撰写的《博物要览》中描述,“ 金丝者处川涧中,木纹有金丝。楠木之至美者,向阳处或结成人物山水之纹。”因具有一定毒性而耐腐防虫,在古代常被用于制作皇家的家具和棺木,在清初时就已濒临灭绝;现已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植物[7]。苦楝全株都有毒,但将椭圆形状的苦楝子经加工处理后打磨成手链、珠串,却是美观大气的文玩精品;从雷公藤属植物中分离提取出的雷公藤生物碱是一种具有杀虫作用的化合物[8],通过影响害虫的神经系统、代谢及摄食等生理活动来消灭虫害。
对于有毒物质的开发和使用,西方世界也是自古有之。古罗马时期,颠茄之毒粉墨登场,与曼陀罗相似,颠茄的主要毒性成分也是阿托品。文艺复兴时期,许多女性用颠茄浆果的汁液涂抹在眼睑处甚至直接滴入眼内,借助阿托品的扩瞳作用来美瞳;然而长此以往,使用者极有可能因此失明。时至今日,用现代科学技术制成的扩瞳眼药水,主要成分仍是阿托品,用于医疗领域,自然是安全而有效的。
在英殖民者入侵美洲时,见血封喉之毒威名赫赫,杀气腾腾。其毒性主要来自树液中的强心苷类化合物,中毒者会因心脏衰竭或呼吸麻痹而迅速死亡。美洲的土著居民印第安人把其汁液涂在箭头上用来狩猎,也用于与入侵的英军战斗。目前,见血封喉属于濒危物种,被列为国家三级保护植物。
毒是一把双刃剑,有害的一面危险致命、令人警惕,有用的一面强大独特、充满诱惑。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不论是食用还是使用,人们都要谨慎的处理它们,并注意保护濒危物种,注重可持续性发展,让这些有毒而有用的自然馈赠可以更长久、更广泛的帮助人们。
结语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有毒性的药物,或是有药用的毒物,它们在一定的时空下,经过一定的处理与加工,彼此之间不断转化着发挥作用,造福人类;它们又横跨了时空,正如“ 古时月” 般用今人可理解的方式及机制影响着人们。通过药物与毒物的万千变化,人们扬长避短,用药物救人、用毒物除害,支撑着对生活美好的希冀与追求。
参考文献
[1]孙志伟.毒理学基础[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7.12.
[2]刘焱.以毒为药:古代中国的医疗、文化与政治[M].上海:光启书局,2024.83-8
3]刘焱.以毒为药:古代中国的医疗、文化与政治[M].上海:光启书局,2024.56
[4]管弦.毒草芬芳[M].重庆:重庆出版集团,2021.5.
[5]管弦.毒草芬芳[M].重庆:重庆出版集团,2021.47.
[6]孙长颢.营养与食品卫生学[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7.458
[7]刘旭阳.浅析金丝楠木历史文化与现代生活价值[J].农民致富之友,2014,(06):84+81.
[8]杨欣蕊,廖艳凤,赵鹏飞,等.植物源农药及其开发利用研究进展[J].南方农业,2022,16(11):33-36.
作者简介:王蕴祺,女,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预防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