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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拉姆斯与舒曼艺术歌曲演唱对比

作者

刘长昊

中央音乐学院 271100

引言

19 世纪浪漫主义时期,德奥艺术歌曲以诗乐交融的独特形式成为音乐史上的重要篇章。舒曼与勃拉姆斯作为这一流派的代表人物,虽共享民族音乐传统与浪漫主义内核,却因性格特质、人生经历与审美取向的差异,在艺术歌曲创作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舒曼以“音乐诗人”著称,其作品充满幻想性与情感张力;勃拉姆斯则被誉为“古典主义的守夜人”,在浪漫主义浪潮中坚守古典结构与内省表达。二者在音乐语言、情感表达与演唱处理上的差异,为声乐艺术提供了丰富的诠释空间。

一、创作背景与音乐特征的差异

(一)舒曼:梦幻诗意的情感表达

舒曼的艺术歌曲创作集中爆发于 1840 年,这一年他与克拉拉终成眷属,充沛的情感体验与深厚的文学修养共同催生了《诗人之恋》《妇女的爱情与生活》等杰作。他深受海涅、吕克特等诗人的文字启发,将音乐视为诗歌意境的延伸与升华。舒曼擅长用音乐捕捉文字中微妙的情感变化,其旋律常打破规整乐句的束缚,以连绵起伏的线条模拟语言的抑扬顿挫。例如在《月夜》中,钢琴部分持续流动的琶音织体与声乐旋律形成“音画”效果,通过 e 小调到 G 大调的转换,描绘出了夜空由暗转明的光影变幻。在和声上,他大量运用副属和弦、拿波里六和弦等色彩性和声,在《核桃树》中通过连续半音下行营造出梦境般的悬浮感。节奏设计则充满即兴意味,频繁变化的节拍(如《在异乡》中 4/4 与 3/4 拍的交替)与细腻的rubato 处理,赋予音乐朗诵式的自由韵律。而且舒曼常通过钢琴与声乐的对话构建叙事层次。比如在《诗人之恋》的终曲《那古老传说》中,钢琴尾声独立完成了情感升华,演唱者需在声乐部分结束后保持戏剧静止,与钢琴形成意念上的呼应。这种创作特征要求演唱者不仅掌握声乐技巧,更要具备对整体音乐架构的深刻理解。

(二)勃拉姆斯:内省严谨的结构美学

勃拉姆斯的艺术歌曲创作横跨其整个生涯,从早期《摇篮曲》到晚期《四首严肃歌曲》,始终保持着对古典形式的尊重。他深受德国民歌与文艺复兴复调音乐影响,旋律常采用自然音阶与对称乐句,如《星期日》中质朴的五声性主题,通过三度叠置的和声进行传递乡愁情绪。尽管风格质朴,其技术处理却极为精细:在《永恒之爱》中运用卡农手法构建声乐与钢琴的对话;在《我的思念如绿草》中通过持续低音与变化和声的对照,表现情感的积累与释放。

勃拉姆斯的和声语言具有“隐藏的复杂性”,表面传统的和声进行中常融入了半音化声部运动。比如在《徒劳小夜曲》中,主属功能框架下的内声部半音进行,暗示了歌词中求而不得的苦涩。节奏设计上,他比较偏爱交叉节奏与赫米奥拉比例(如3/4 拍中二拍子的感觉),在《萨福颂歌》中通过钢琴与声乐节奏错位制造张力。这种严谨却不失灵活的处理,要求演唱者在保持结构感的同时,挖掘文字与音乐中的微妙联系。同时,勃拉姆斯对低音声部的重视:钢琴低音线条常具有独立意义,演唱者需注意与低音声部的对位关系。如在《死亡,是冰冷的夜》中,人声旋律与钢琴低音的增二度进行形成强烈碰撞,演唱时需通过音色的明暗变化突出这种对抗性。

二、演唱技巧的对比分析

(一)音色处理

舒曼作品要求音色随情绪灵活变化。演唱《诗人之恋》中《春夜》时,需在“在月光下闪烁”句采用轻柔的头声混合,模拟银辉洒落的质感;而在“我的心也随之飞翔”处突然转为饱满的胸声,表现激情迸发。这种对比需要通过快速的气息转换实现,要求演唱者具备极强的音色调控能力。不过需注意的是舒曼作品中的钢琴与人声常处于平等地位,演唱者需根据钢琴音色调整自己的音量与音色,如在《我泪流满面》中,人声需模仿钢琴部分的叹息音型,使用气声技巧表现抽泣感。

勃拉姆斯则要求音色更具统一性。演唱《摇篮曲》时,整个乐段需保持温暖的中声区音色,即使在高音区也要避免过分明亮。为表现内敛情感,他常用音色微变替代强烈对比:在《旷野孤寂》中,重复的“Einsam”(孤独)一词每次出现都需通过不同的音色处理展现了孤独的多层次性。针对勃拉姆斯特有的“封闭式”旋律(如大量同音重复),演唱者需通过细微的音色波动赋予生命力,避免单调。

(二)咬字与语言韵律

德语艺术歌曲的演唱必须遵循德语发音规则。在舒曼作品中,元音的处理尤为关键:如《核桃树》中的“rauschen”(沙沙作响)一词需通过元音 [u:] 的延长模拟风声,辅音组合“sch”需轻柔处理避免破坏氛围。诗词中的重音必须与音乐重音吻合,如《你像一朵花》中“so hold und schön und rein”(如此可爱美丽纯洁)一句,音乐重音落在诗意重音 hold、schön、rein 上,演唱时需通过加重声门击击突出这三个词。勃拉姆斯更注重词语的整体音乐性处理。在《永恒之爱》中,长达小节的“ewig”(永恒)一词,需通过先增强后减弱的力度变化,配合元音 e → i 的渐变色彩,表现时间的延展感。对于勃拉姆斯偏爱的连音符乐句(如《星期日》中 Sonntag 一词跨越三个音符),需保持元音统一性,避免因音符变化改变元音音色。特别要注意勃拉姆斯歌曲中的方言元素:《牧羊人之歌》中需模仿下萨克森方言的咬字特点,如“ɑ”元音更开放,“r”音需小舌滚动等。

(三)情感表达

舒曼的情感表达具有意识流特征,要求演唱者快速切换情绪状态。演唱《诗人之恋》首曲《在灿烂的五月》时,前段需以明亮的音色表现初恋的欢欣,在“Da ist es passiert”(那时它发生了)突然转为暗淡音色,预示悲剧结局。这种转变常通过气息控制实现:欢悦段落采用腹式呼吸支撑跳跃旋律,悲伤段落转为胸式呼吸制造压抑感。速度处理上,舒曼标注的忽然加快、回归原速等术语需明确体现,如《我不怨恨》中 accelerando 需真正表现出情绪失控感。

勃拉姆斯的情感表达则如地下水脉,表面平静下暗藏激流。演唱《四首严肃歌曲》时,需通过持续的气息保持(尤其注意低音区的气息支撑)表现作品的沉重感。力度变化范围虽小但层次需丰富:在《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中,重复的nichts(虚无)一词每次出现应采用不同的弱音处理 ),表现虚无感的深化。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勃拉姆斯作品中沉默有时比声音更重要:《死亡,是冰冷的夜》中的休止符需保持情感延续,通过眼神与肢体语言填补音响空白。

三、代表性作品演唱实践对比

(一)《月夜》与《夜曲》:梦幻与凝重的对

舒曼的《月夜》将艾兴多夫诗歌中静谧而神秘的月夜意境转化为声音的画卷。演唱时需要特别注重音色与气息的精细控制。起始乐句 Es war, als hätt’der Himmel(仿佛天空)应当以极弱声 (pp) 进入,采用轻柔的软起音技术,声带仅保持部分振动,配合鼻腔与头腔共鸣的混合使用,产生若隐若现的缥缈音色,与钢琴部分流动的琶音形成浑然一体的音响效果。气息运用上需采用腹式呼吸的深度支撑,但输出量要小,如同轻轻呵气般轻柔。乐曲中段的“Und meine Seele spannte”(我的灵魂展开)处的情绪转折是演唱难点。这里需要突然加强气息支撑,瞬间转化为充沛的胸声共鸣,形成强烈的音量对比 (f),表现灵魂挣脱束缚的瞬间爆发。但随后立即通过快速渐弱回归宁静,这一强一弱的骤然变化要求演唱者具备极佳的气息控制能力,能够迅速调整共鸣腔体的使用比例。

结尾句 als flöge sie nach Haus(如飞回家般)的处理需要特殊技巧。元音“au”应当逐渐由圆润转向模糊,通过减少声带振动面积使音色变得空灵,同时微微提升软腭,增加头腔共鸣的比例,制造声音渐行渐远的效果。最后音节 Haus 的辅音“s”需轻轻带过,与钢琴尾声的最后一个音符同步消逝,形成人声与乐器完美融合的意境。勃拉姆斯的《夜曲》则展现出夜的另一面——深沉而肃穆。演唱这首作品需要完全不同的声音理念。开篇 Wandelnun in schöner Nacht(徘徊在这美丽夜晚)处于中低声区,要求演唱者运用扎实的胸腔共鸣,但需注意保持咬字的清晰度。德语辅音如 nacht 中的“ch”需要轻巧而准确地发出,避免因追求音量而模糊语言表达。在和声变化密集的乐句如über allen Gipfeln ist Ruh(群峰之巅一片宁静)处,勃拉姆斯通过频繁的转调营造出夜色下复杂的心境变化。演唱者需敏锐感知和声色彩的转变,并相应调整音色明暗。当和声转向小调时,可适当增加胸腔共鸣使音色更暗;当和声暂时回归大调时,则稍增强鼻腔共鸣使音色略微明亮,通过这种细微的音色变化体现内心的波动。

终结句 Warte nur, balde ruhest du auch(只需等待,不久你亦得安息)是全曲的点睛之笔。此处要求采用直声处理(non vibrato),通过平稳的气息支撑保持音高稳定,减少颤音的使用,营造出近乎静止的音响效果。最后一个词 auch 的元音需保持纯净,逐渐减少气息流量使声音自然消散,表现死亡带来的永恒宁静。这种演唱方式与舒曼作品中灵魂飞升的飘逸感形成鲜明对比,凸显出勃拉姆斯对死亡主题的深刻沉思。

(二)《摇篮曲》的不同诠释:童趣与母爱的双重视角

舒曼《摇篮曲》(作品124 之6)的演唱需突出儿童视角:第一,装饰音处理应活泼灵动,波音(mordent)需快速清脆,模拟银铃声响;第二,拟声词 summ, summ(嗡嗡声)使用唇齿音模拟蜜蜂振翅;第三,突然的转调处(如转向降E 大调träumen süß 甜梦)需通过音色突然明亮表现梦境色彩变化。勃拉姆斯《摇篮曲》(作品 49 之 4)则需体现母亲视角:全曲需保持稳定的摇摆律动,即使长音处也不能破坏节奏惯性;Guten Abend, gute Nacht(晚安,好梦)重复出现时,首次陈述用陈述语气,第二次转为祈使语气,通过软起音与硬起音的交替表现叮嘱的深切;终止处schlaf nun selig und süß(甜蜜安睡)需随钢琴伴奏渐慢逐渐减少气息流量,使声音自然消散于寂静。

四、演唱风格的文化溯源与审美取向

(一)民族音乐传统的差异化继承

舒曼对民间音乐的运用更具文学化特征。如在《希伯来歌曲》中,他并非直接引用民歌旋律,而是通过增二度音阶与重复节奏型创造“东方氛围”。演唱这类作品时,需注意风格化装饰音的处理:下滑音应快速轻柔,避免过度夸张变成刻板印象。节奏重音应遵循诗词自然韵律而非舞蹈节奏,如《莱茵河之歌》中的切分音应处理为语言重音而非舞曲节奏。勃拉姆斯则真正深入民间音乐本质。他曾收集整理德国民歌集,作品中常见真实民歌素材:《徒劳小夜曲》直接采用下莱茵地区民歌旋律。演唱时需把握地域特色:如施瓦本地区的歌曲需避免过重的辅音咬字;低地德国民歌中的元音需更开放(如 ei 发为 [ɑɪ] 而非 [aɪ])。特别要注意勃拉姆斯对民间复调的模仿:《爱情之歌圆舞曲》中需注意二重唱声部的平衡,主旋律声部不宜过强掩盖对位声部。

(二)古典形式与浪漫精神的融合

舒曼的浪漫主义特征体现在对传统形式的突破上。演唱《诗人之恋》时,需注意十六首歌曲间的情绪关联:从初恋的欢欣(《在灿烂的五月》)到幻灭的悲怆(《那古老传说》)形成完整叙事弧线。演唱者需建立整体戏剧意识,如第七首《我不怨》看似平静的旋律中需隐含压抑的愤怒,为后续的爆发做准备。

勃拉姆斯的古典主义倾向要求演唱者具备结构分析能力。演唱《永恒之爱》时,需清晰呈现三部性结构:A 段主题陈述需保持克制;B 段Sturm und Drang(狂飙突进)部分需增强戏剧张力但仍控制音量范围;A’段回归时需通过更丰富的音色层次表现主题深化。对于变奏曲式作品如《爱的忠诚》,需明确区分变奏特征:第一变奏需强调节奏变化,第二变奏突出和声色彩,第三变奏展现旋律装饰性。通过这种深入对比可见,舒曼与勃拉姆斯虽同处浪漫主义时期,却代表了德奥艺术歌曲发展的两个方向:舒曼拓展了艺术歌曲的表现疆域,使音乐与诗歌达到前所未有的融合;勃拉姆斯则在创新中守护音乐本体价值,使浪漫激情获得古典形式的升华。这种差异不仅要求演唱者掌握不同的技术侧重,更需要从文化史与美学高度理解作品内涵,方能在演绎中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风格把握。

结论

勃拉姆斯与舒曼的艺术歌曲演唱对比,本质上是古典主义严谨性与浪漫主义自由性的对话。舒曼作品要求演唱者具备强烈的情感表现力与戏剧想象力,勃拉姆斯作品则考验演唱者的结构把控能力与内省诠释深度。二者虽风格迥异,却共同构建了德奥艺术歌曲的丰富性。对于声乐学习者而言,深入理解二者的差异,不仅能提升演唱技巧,更能拓宽艺术视野,为诠释不同风格的作品提供方法论支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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