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雕塑“古拙”技法与 “气质”关系探析
蒲灏天
四川音乐学院 610000
一、“古拙”中的“气质”:汉代雕塑形成的土壤
汉代雕塑那种特有的“古拙”韵味,深深植根于它那个时代的精神土壤。汉代国力强盛,社会充满开拓进取的自信与活力,这种昂扬的时代精神,自然会在艺术中寻求表达。秦汉厚葬风气盛行,从帝王到豪族,都热衷于修建宏大墓室并随葬大量物品,其中陶俑、石刻等雕塑占据了重要位置。这为工匠们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也使得雕塑成为展现时代风貌的重要载体。
那么所谓的“古拙”风格是如何形成的呢?这离不开汉代独特的思想文化交融。儒家思想强调礼仪秩序,影响了雕塑中人物形象的庄重感。同时,道家崇尚自然、追求本真的理念影响更深,它引导工匠们不拘泥于外形的精细模仿,转而注重捕捉对象的内在神韵,尊重材料本身的特性,追求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质朴美感。楚文化遗存的浪漫想象,加上当时流行的神仙思想,又为艺术注入了奇幻色彩,催生出羽人、瑞兽等充满想象力的形象。这些思想的碰撞融合,共同塑造了汉代独特的审美:它不追求繁复华丽或极度写实,而是偏爱雄浑有力、质朴厚重、重视整体气势和内在生命力的表达。因此,汉代雕塑的“古拙”,并非技艺不足,而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思想观念和审美追求共同作用下,为了承载那个雄浑、质朴又充满浪漫气息的时代“气质”而做出的自觉艺术选择。
二、“古拙”在汉代雕塑中的形象体现
汉代雕塑的“古拙”,绝非粗糙简陋的代名词,它是一种独具匠心的艺术语言,主要通过几个鲜明的方式展现出来,让那些石头、泥土和青铜仿佛拥有了呼吸和生命。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造型上的极度简练与概括。工匠们似乎有一双能抓住事物灵魂的眼睛,他们大刀阔斧地舍弃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只提炼出对象最核心、最有力量的特征。看看霍去病墓前的那些石刻吧,无论是蓄势待发的“跃马”,还是威猛潜伏的“伏虎”,都不是照着真实的动物一丝不苟地雕刻。它们更像是用几个简洁有力的大块面组合而成,轮廓线条肯定而粗犷,没有精雕细琢的毛发或肌肉纹理,但那种内在的力量感和蓄势待发的动感却扑面而来,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猛兽的精气神。这种对整体的重视远超对局部的刻画。
汉代雕塑特别强调厚重饱满的体量感。它们常常给人一种敦实、稳固甚至有些“笨拙”的印象,但这恰恰是力量的一种表现。很多作品,尤其是大型石雕,工匠们非常尊重石材本身的形状和体量,只是进行必要的雕凿,让形象从石头中“生长”出来,而不是把石头完全切削成另一个样子。这便是“循石造型”,它可以使作品具有一种沉甸甸的存在感,仿佛与大地紧密相连,充满了浑厚质朴的生命力。
“古拙”还体现在对动态和神韵的生动捕捉上。汉代工匠似乎不太关心是否符合严格的人体或动物解剖比例,他们更擅长通过夸张的姿态、生动的表情来传达对象的内在精神和瞬间的动态。四川出土的那些东汉说唱俑就是绝佳的例子。你看那击鼓说唱的艺人,缩脖耸肩,眉飞色舞,大肚子挺着,手脚舞动,动作幅度被刻意放大,表情也极其夸张滑稽。虽然造型简练,甚至比例“失调”,但那种投入表演的激情、诙谐幽默的神态却活灵活现,让人仿佛能听到当时的欢声笑语、击鼓享乐——这种对“神似”而非“形似”的追求,正是“古拙”艺术的高明之处。材料本身的质感也参与了这种风格的塑造:石头的粗粝、陶土的质朴、青铜的凝重,这些天然属性没有被刻意打磨光滑掩盖,反而被保留甚至强化,与简练的造型结合,更增添了一份原始、天然的古朴韵味。总之,汉代雕塑的“古拙”,是“用最简练的手法,塑造最饱满的形体,捕捉最生动的神韵”。通过让材质本身说话,形成一种雄浑、质朴、充满内在张力的独特艺术面貌。
三、汉代艺术中多元化的“气质”
汉代雕塑的“古拙”形式,如同坚实的容器,盛放着那个时代丰富而鲜明的精神“气质”。这种气质并非单,而是多层次的交融与辉映。当我们凝视那些矗立在帝王将相陵墓前的巨大石刻、霍去病墓前雄健的石兽,它们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雄浑博大的帝国气象。它们体量庞大,姿态威猛,线条刚劲有力,仿佛凝固了汉王朝鼎盛时期的自信、力量与开拓疆土的豪情,无声地宣示着国家的威严与不朽。
地下的陶俑世界,展现的则是截然不同却同样动人的画卷。这里充满了质朴豪放的民间生气。四川出土的东汉击鼓说唱俑是最生动的注脚:那位艺人缩着脖子,腆着肚子,眉开眼笑,手脚并用,沉浸在表演的狂热中。他的造型或许夸张简略,比例也不甚严谨,但那份源自市井生活的诙谐、投入的热情和蓬勃的生命力,几乎要冲破陶土的束缚跃然而出。那些姿态各异的农夫俑、忙碌的庖厨俑、欢快的乐舞俑,无不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对世俗乐趣的热爱,展现了汉代社会底层涌动的活力与生机。这是属于普通人的鲜活乐章。
汉代人的精神世界并未完全驻足于现实。对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向往,催生了汉代艺术中一片浪漫奇幻的神仙想象。青铜的“马踏飞燕”将风驰电掣的速度与凌空飞升的轻盈感结合得天衣无缝,创造出超越现实的灵动意象。画像砖、棺画上那些长着翅膀的“羽人”、掌管仙界的西王母、威严的青龙白虎等祥瑞神兽形象,造型奇谲,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它们寄托了人们超越生死、遨游仙境的永恒梦想,为庄严肃穆的丧葬艺术增添了一层瑰丽神秘的色彩。这是心灵对彼岸世界的浪漫投射。
雄浑、质朴、浪漫——这些看似不同的气质内核,在汉代雕塑中并非割裂存在,而是共同构成了汉代精神饱满、视野开阔、既扎根现实又仰望星空的独特时代风貌,并通过“古拙”的艺术语言获得了永恒的表达。
汉代雕塑的“古拙”,远非技艺的粗疏,而是时代精神主动选择的艺术语言。它以简练的造型、浑厚的体量、生动的神韵和质朴的材质,完美承载并外 汉代雄浑博大的帝国气象、质朴豪放的民间生气与浪漫奇幻的神仙想象。这种形式与气质的深度交融, 塑超越了单纯的器物功能,成为那个自信昂扬、生机勃勃时代的不朽印记,其返璞归真、气韵天成的艺术魅力,至今仍是宝贵的民族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