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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烬里的微光

作者

徐颖

邢台市文学艺术馆(邢台市文艺志愿者服务中心)  054001

衣柜顶层的红头盔,总在午后的阳光里透出粉橘色的光晕。塑料外壳被岁月磨出细腻的纹路,像父亲工具箱里那把铜制炒勺的包浆,衬布是母亲用缝纫机轧的棉麻料子,边角虽起了毛,却带着淡淡的樟脑香。凑近时,机油味里裹着食堂特有的蒸汽香 —— 那是父亲白大褂上的味道,混着电缆厂车间特有的金属气息,在三十度的室温里酿成九十年代的琥珀。

父亲的幸福牌摩托车总停在电缆厂家属院的梧桐树下。车把缠着母亲织的藏青毛线套,红头盔就挂在左侧车把的挂钩上,挂钩是他从厂里废料堆捡的铜丝弯的,亮闪闪的,和他胸前厨师证上的铜星一样光。我背着带米奇贴画的书包坐后座时,总能闻到他白大褂口袋里的碱面味 —— 那是他早上给食堂蒸馒头时蹭的,口袋深处还藏着块水果糖,是厂里福利,他总说 " 给小萤留着"。

“坐稳喽。”他发动引擎前,总会用带着葱花味的手指替我理好书包带。那时他刚从食堂下班,白大褂搭在车座后,领口别着的一级厨师证晃出细碎的光,证上的铜星被他擦得能映出人影。蝉鸣把柏油路烤得发软时,他后背的汗渍会在白衬衫上洇成不规则的云,我用指尖顺着那些潮湿的纹路划,突然发现第三颗纽扣是母亲换的牛角扣,比别的纽扣厚半分 —— 去年他在后厨颠勺时崩掉了原扣,母亲连夜拆了自己的布鞋帮子补上。

电缆厂食堂的玻璃窗上,总贴着父亲写的每日菜谱。粉笔字力透纸背,"今日特色:红烧肉 " 几个字总被工人们用手指戳得发白。有次我放学去等他,透过蒸汽看见他站在大灶台前,白大褂的下摆被炉火烤得扬起,手里的炒勺翻飞如舞,一大锅白菜粉条在铁锅里跳着转,香气漫过整个车间。食堂李师傅隔着窗户喊:" 小萤来啦?你爸今天做的糖醋排骨,给你留着小份呢!"

父亲的工装裤口袋永远装着惊喜。有时是食堂新蒸的糖三角,烫得他总用围裙裹着;有时是块印着电缆厂标志的蓝色布料," 仓库王姐给的,让你妈给你做条背带裤 "。他的指甲缝里总嵌着点酱油色,替我削苹果时,果皮上会留下淡淡的黄印子,像给甜汁盖了章。每月发奖金的日子,他会特意绕到家属院门口的供销社,买两盒动物饼干,用食堂的油纸包着," 给小萤和你哥分着吃"。

那年冬天,父亲突然把厨师证收进了铁皮饼干盒。他蹲在煤炉前擦摩托车,红头盔放在膝盖上," 厂里销售科缺人,爸去试试 "。母亲正在缝纫机上轧电缆厂的工作证套,针头顿了顿:" 食堂不是挺好?" 他用抹布擦着头盔上的铜扣:" 销售科跑业务挣得多,给你妈换台新缝纫机,给小萤买台电子琴。" 那天晚饭,他做了拿手的糖醋鲤鱼,鱼眼亮得像两颗铜星,却没怎么动筷子。

转去销售科的父亲,白大褂换成了藏青中山装。他总在领口别支钢笔,公文包里装着电缆样品册,册子里夹着母亲绣的钢笔套。有次我半夜醒来,看见他在台灯下背产品参数,手指在纸上划着 " 截面积"" 绝缘电阻 ",像在研究新菜谱。母亲端来的热牛奶放在旁边,他却忘了喝,直到凉透了才想起," 明早放食堂蒸箱里热一下 "—— 他还改不了食堂的习惯。

跑业务的日子里,他常坐厂里的货运卡车往返各地。驾驶室里总放着那个红头盔,他说 " 戴着踏实 ",其实是母亲怕他路上磕着,特意让他带上的。有时卡车车厢里装着盘成圈的电缆样品,黑黝黝的像条大蟒蛇;有时是印着 " 高压电缆" 字样的纸箱,父亲说里面装着能点亮整个城市的光。他的公文包侧袋里,总塞着母亲准备的铝制饭盒,早上装着咸菜和馒头," 路上饭馆的菜不如家里的干净 "。有次他跑邻市回来,饭盒空着,却从包里掏出个塑料娃娃,客户家孩子有的,咱小萤也得有"。

买新摩托车那天,父亲特意穿了母亲缝的浅灰西裤。车是宝石蓝的,他绕着车转了三圈,用软布擦了七遍油箱," 等这单电缆合同签了,带你去北戴河"。他的公文包放在车座上,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电缆产品手册,手册里夹着的厨师证边角已经磨卷,铜星却依旧发亮。

出事那天,他穿着熨帖的中山装,跟着货运卡车去邻省送电缆。凌晨五点就去仓库装货,说这批高压电缆是急单,得亲自盯着送到工地。卡车的引擎声在晨雾里闷响,驾驶室窗口探出来的红头盔忽明忽暗,像块浸在水里的铜锭。" 晚上回来给你做松鼠鱼," 他隔着车窗喊,中山装的袖口被风吹得扬起,"厂里新到了新鲜的大草鱼"。

警察把红头盔递给我时,我正趴在电缆厂传达室的铁栏杆上。头盔系带还缠着半根卡车安全带的织带,壳子上沾着的沙砾带着国道边的黄土味,裂缝里嵌着的细小铜丝,像被碾碎的星星。母亲攥着他出门前擦过的铜炒勺站在一旁,勺沿磕着传达室的搪瓷缸,发出断断续续的叮当声 —— 那声音和厂里检测电缆时的蜂鸣声不同,它不规律地跳着,像谁在撕扯一根断了的电线。

后来才知道,他坐的货运卡车在国道转弯时出了意外,父亲当时正把三份合同塞进贴身的口袋,怀里还抱着那卷用来做样品的高压电缆。车厢里的红头盔滚到了路基下,沾着的柴油味里混着点酱油香 —— 那是母亲早上给饭盒里的咸菜刷的油,他没来得及吃。我摸着头盔内侧被汗浸得发硬的棉布,那里还留着他出门前擦过的痕迹,指腹蹭过的地方泛着浅白,像母亲给衣服锁边时特意留的余量,妥帖地圈住一个人的形状。

母亲把缝纫机搬到了阳台。白天她踩着踏板,咔嗒咔嗒的声音漫过茶几上的相框 —— 那是父亲穿着厨师服领奖的照片,胸前的铜星亮得刺眼。有次我半夜醒来,看见她坐在月光里,手里拿着红头盔,用缝衣针挑裂缝里的铜丝,针尖闪着银光,像父亲剖鱼时用的薄刃刀。

“你爸总说,好厨师得火候准,跑业务也一样,得把准客户的脉。”她把挑出的铜丝放在白纸上,摆成小小的星星。缝纫机的抽屉里,藏着父亲没背完的产品手册,还有母亲没做完的电子琴罩,针脚密得像电缆的铜芯。

女儿三岁那年,踩着小板凳够到了衣柜顶。她把红头盔扣在头上,纱裙的蕾丝边从裂缝里钻出来,突然拍手:" 妈妈,里面有鱼香味! " 我凑过去,果然闻到淡淡的糖醋味 —— 三十年前的松鼠鱼,原来一直藏在盔壳里。

她现在总爱扒着厨房的料理台,看我做红烧肉。" 姥爷也会这样颠勺吗?" 她指着我手里的锅铲,铲子正在锅里划出弧线。我点头时,她突然踮脚,用沾着酱油的手指,在我手背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星星 —— 和当年父亲汗渍里的云,和母亲挑出的铜丝,一模一样。

上周整理旧物,在母亲的缝纫机抽屉里发现个蓝布包。里面是父亲的笔记本,前半本记着 " 红烧肉:冰糖二两,老抽一勺 ",后半本写着 " 交联电缆:允许工作温度 90℃ "。最后一页画着个红头盔,旁边是母亲的字迹:" 小萤的电子琴买了,红头盔擦得像新的"。

今早阳光好,我把红头盔摆在飘窗上。女儿往里面插了朵月季,花瓣落在粉橘色的壳上,像母亲给工作证套绣的梅花。风从纱窗钻进来,头盔里发出呜呜的响,像是父亲在食堂喊 " 开饭喽 ",又像是电缆里流动的电流声,把三十年的阳光,都织成了暖烘烘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