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启蒙的“自然自在”:精神分析视域下沈从文笔下湘西女性的性爱异化
邹关调
四川传媒学院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播学院 四川成都 611745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远非地理概念,而是一个被建构为桃花源式的文化符号——湘、鄂、渝、黔交界的山水阻隔出独立于传统纲常的伦理飞地。在此空间中,性爱关系呈现出一种原始而质朴的“自然性”表象:少女怀春的羞赧、山歌定情的炽烈、妓女交易的坦荡,皆被赋予诗意化的审美形态。
然而,这种自然性实质暗含深刻的存在悖论:当“性本能”(弗洛伊德所称的“力比多”)未经文明适度压抑而直接释放时,个体反而陷入更隐蔽的精神桎梏。湘西女子虽挣脱了儒家礼教的性耻感,却沦为自然规律、宗法习俗与经济暴力的奴隶。本文借助精神分析理论,通过四类女性形象,揭示“自然性”如何成为性爱异化的遮羞布,以及沈从文对湘西“未启蒙”状态的冷峻批判。
一、诗性囚笼:少女性觉醒的懵懂与被动
湘西少女的性意识萌芽于封闭的山水与浪漫的传说。《边城》里的翠翠在茶峒的清风朗日里长养出“皮肤黑黑,眸子清明如水晶”的野性美;《长河》里的夭夭以“腿子长长的,脸庞手脚特别黑”的“黑中俏”风姿跃动于吕家坪的橘园;杨家三三则如溪涧间的狡兔,在杨家堡子的碾坊边留下灵动的身影。她们对情爱的认知源自白发翁媪传唱的弹词——《二度梅》的才子佳人,《天雨花》的离合悲欢。这些故事将性爱意识浇灌成朦胧的幻梦,使得少女们面对真实情愫时,既怀揣着蜜糖般的憧憬,又裹挟着未谙世事的惶惑。
当陌生的情愫骤然降临,少女们的身体率先背叛了伪装的平静。傩送一句“大鱼咬你”的调侃,让翠翠“脸红心跳如擂鼓”;白脸少爷对三三笑言“长得秀气”时,少女的指尖无意识绞紧了衣角;保安队长轻佻的言语更令夭夭“脸上发烧,心里发慌”。然而行为的闪躲之下,是感官的敏锐捕捉——翠翠假装眺望河中白鸭,耳廓却将祖父与顺顺的议婚事语尽收心底;夭夭低头编织枫叶帽,耳中一字不漏地过滤着“不文不武不城不乡”的调笑。这种心口不一的矛盾在言语间更显迂回:翠翠用“那个送她回家的人”指代傩送,三三借问“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来窥探白脸少爷身边的女伴。
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角度看,少女的懵懂源于“本我”(性本能)与“超我”(习俗禁忌)的冲突未被“自我”理性调和。她们的情感教育依赖外部投射——傩送的调侃、白脸少爷的戏谑成为性意识觉醒的偶然催化剂,却无法导向主体自觉。被动等待构成少女命运的悲剧内核。翠翠在渡口守望“也许永远不回来”的傩送,三三面对白脸少爷的病逝只能“曲终人散”。沈从文在《三三》中直言,封闭山水与模糊习俗将少女心智禁锢在“五岁水平”,其性爱如同“林间精灵的梦境”——唯美却无现实根基。这种诗性囚笼的本质,是地理隔绝与习俗惰性对女性主体性的系统性消解。当青山秀水颂唱着牧歌式的“自然”,少女们已在温柔的禁锢中折断了自由的羽翼。沈从文以水晶般的文字雕琢的“未言明的美”,终究成了未启蒙乡土中一曲无声的挽歌。
二、殉祭牺牲:适婚女子性爱的情感绑架
湘西适婚女子的性爱以山歌为契约,歌声成为穿透灵魂的媒介。当龙朱——这人中“模型、权威、力与光”的完美化身——被黄牛寨女子的歌声击中时,竟在梦中献出“最武勇的力,最纯洁的血,最神圣的爱”;媚金与豹子在山水间对唱终日,那句“把我成为妇人的只有你”的誓言,将身体交付与歌声的征服。表面看,这是“自然性”的极致绽放:情歌响彻山河,肉体在山洞结合,爱与力在云雨中交换。
然而歌声的浪漫面纱下,藏着致命的枷锁。媚金在宝石洞苦等豹子整夜,因对方寻找定情白羊迟到,便以匕首自刎明志。当豹子将刀插进胸膛殉情,弥留的媚金竟“笑了”——这笑容被沈从文赋予三重隐喻:为爱赴死的释然,对忠贞的偏执,更是自我价值消解的残酷印证。族人将二人奉为洞中菩萨,实则是将“爱即献祭”的原始逻辑神圣化。湘西女子一旦以歌定情,便如媚金般“至死不渝”,任何“欺辱”(即便非主观背叛)皆需以血洗刷。这种被赞为“刚烈”的性情,恰是习俗借“至纯”幻象实施的情感绑架。
龙朱与黄牛寨女子的结合虽成佳话,却难掩制度性压迫。当女子因一句歌便“甘愿献出身体与情感”,当迟到需以命偿赎,所谓“自然的性爱”已成吞噬主体的深渊。沈从文在媚金临终的笑靥里埋下最锋利的批判:那些融入湘西山水的情歌,每一句都系着未启蒙的镣铐。
弗洛伊德的生死本能理论(Eros 与Thanatos)在此显露狰容。情歌点燃的性本能(Eros)与殉情昭示的死亡本能(Thanatos),在湘西的“自然激情”中纠缠共生。媚金自刎的匕首,豹子刺胸的尖刀,皆是被习俗内化的“超我”对生命的绞杀——她们以毁灭换取族群认同,将个体价值献祭于虚妄的“神圣”。正如《月下小景》中反抗处女禁忌的恋人,沈从文借苗族传说撕开“壮美爱情”的真相:当歌声成为身体占有的符码,“自由结合”便沦为集体无意识操控的悲剧。湘西女子对殉情的执著,是将被习俗内化的超我置于生命之上,以自我毁灭换取族群认同,暴露“自然激情”背后的他者规训。
三、性权失语:已婚女性的道德妥协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虽被赞为“桃花源”,其婚姻制度中却暗藏反自然的裂痕——当夫妻因年龄错配无法实现正常性满足时,女性便沦为性权失语的牺牲品。童养媳制度首当其冲成为性压抑的渊薮。在《长河》中,沈从文冷峻揭示其运作机制,十二三岁的少女被迫承担双重枷锁,既需完成繁重劳动(下河洗衣、上山采菌),又需预备履行“承宗接祖”的生殖义务。这一压迫的极端案例见于《萧萧》:十二岁的萧萧嫁予三岁幼童,怀抱“小丈夫”如育婴仆役;十五岁被工人花狗诱骗怀孕,面临宗族“沉潭”的死刑威胁;最终因“成年女子怀孕是自然的事”的乡土逻辑获赦。然而赦免仅止于生存权——十年后她怀抱与丈夫新生的儿子,旁观私生子牛儿迎娶十八岁新娘,完成压迫的代际循环。正如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中所说的“性冲动与饥饿觅食同属本能需求”,童养媳婚姻剥夺女性性自主权,迫使压抑的“力比多”通过出轨爆发。湘西社会以“自然生存观”宽恕越轨,实为对结构性暴力的柔性共谋。
更隐蔽的戕害在于名分与肉体的割裂。在《丈夫》中,农妇的身体被默许为交易工具(“属于生意”),名分则捆绑于丈夫(“属于丈夫”)。当丈夫目睹妻子被兵痞蹂躏而崩溃时,“两厢情愿”的假象轰然倒塌——经济压迫迫使夫妻共谋,性权让渡成为活命的代价。相似的悲剧在《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化为精神幻影,十九岁的吊脚楼小妇人“夭夭”被烟鬼老兵丈夫占着名分,却对都市过客沈从文怀揣“傻想”,以《十想郎》小曲寄托虚妄情思。沈从文谓之“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恰暴露精神补偿对肉体创伤的无力弥合。
湘西社会标榜的“自然化救赎”,本质是系统压迫的精巧伪装。所谓“性命之理”,不过是将萧萧的婚外性、农妇的卖身权、夭夭的精神出轨,包装成“桃花源”的生存智慧。当乡民宣称“名分不失,利益存在”(《丈夫》),实则是将女性钉死在“生殖—劳动工具”的十字架上。沈从文以“美丽总令人忧愁”点破幻象,那些被赞为“宽容”的妥协,实则是将人性异化谱写成田园牧歌的残忍诗行——而这恰是未启蒙社会吞噬个体自由的终极证据。
四、生存政治:妓女性爱的交易与异化
湘西的吊脚楼里栖居着一种“名正言顺”的职业——妓女。在沅水码头,她们被称作“大都市随商务发达产生的寄食者”,以身体慰藉商贾水手,维系着地方经济的血脉。桃源县长以史籍为据,将妓业合法化为“人类最古职业”,更以“花捐”之名征税(《桃源与沅州》)。妓女们“认真经营业务,用下体安慰征服军、警、商、政各界人士”,沈从文笔下这看似自然的交易,实则是权力机器对女性肉体的制度化征用。
这种制度化的性剥削在《丈夫》中呈现为荒诞的夫妻共谋:丈夫享受妻子卖身收益,亲临妓船时却因目睹妻子接客而崩溃。水保宣称“晚上不要接客”的命令、兵痞对老七的蹂躏、巡官夜访的胁迫,层层剥开“生意”表象下的生存压迫——最终丈夫掷钱痛哭,夫妇返乡的结局,是对异化关系的微弱反抗。
妓女的生存状态呈现为情感与肉体的割裂。她们将情感寄托于水手,肉体服务于商人。五多、老七、大娘,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个丰乳肥臀的乡下妇人、一个柑柴难咽的世故老鸨——三代妓女的生命轨迹,拼出湘西女性从麻木到崩毁的生存图鉴。这三个年龄阶段的湘西妓女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她们一生的悲剧命运。她们的命运源于湘西的愚昧和自然,湘西的过于“自然”,让人已经不再为一个自由的人,而成了性的奴隶。沈从文比较湘西妓女与都市妓女,指出前者“无野心、无希望”的生存本质——穿假洋绸衣服、画浓俗妆容,白日纳鞋看水手,夜晚“切切实实尽义务”,在血泪中“混生活”。
妓女们把生之欲托付四川商贾,将情之思虚寄江湖水手,恰如沈从文所洞见的“用血泪打发日子”——她们在“花捐”账簿上按下手印的瞬间,湘西的“自然自在”已露出獠牙:将生命贬值为生存本能,把人降格为性器官的容器。因此,妓女的“自然性”实为人性异化的极端形态。弗洛伊德认为,当性本能无节制满足,性能量无法升华为社会进步动力,导致主体性消亡与社会停滞。湘西妓女的悲剧印证了此论断——她们“活时,活下去,死了,完事”的生存哲学,是未启蒙的“自然自在”的终极写照。
五、结语:自然性神话的祛魅与启蒙之维
沈从文撕破了湘西性爱“自然性”的浪漫面纱,暴露出其作为自由枷锁的本质:少女的被动等待、适婚女子的情感绑架、已婚妇女的性权失语、妓女的生存异化,这四重困境共同构成未启蒙的“自然自在”的囚笼。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中早已警示:文明需适度压抑性本能以推动进步。而湘西的“无节制满足”导致社会凝滞。当湘西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箱子岩》),女子便沦为习俗祭坛上的“性奴隶”。
沈从文的深刻性在于其双重性视角——既以牧歌笔调礼赞翠翠的野性美、夭夭的生命力,又以冷峻目光剖解媚金殉情的虚妄、老七卖身的荒诞。这种矛盾在《从文自传》中凝结为沉痛反思:湘西被“历史惰力吞没”,其性爱异化实为乡土中国的缩影。冯·艾伦费尔斯所指的“自然性道德”,在此显露出蒙昧本质:当氏族以“种族延续”之名合理化童养媳制度,当“花捐”将妓女纳入地方经济链条——湘西女子的性爱困境警示我们:任何未经理性光照的“自然”,终将沦为压迫的共谋。
当翠翠们在“优美、健康、自然”的颂歌中走向不可知的命运,当媚金们的鲜血染红“神性”的祭坛,沈从文“美丽总令人忧愁”的喟叹,终化作对启蒙的灼热召唤:唯有打破“自然自在”的幻象,重建个体主体性,湘西女子才能从囚笼中破茧。这不仅是湘西的救赎,更是乡土中国通往自由的必由之路——未经理性烛照的自然,终是压迫的同谋;唯启蒙之火,可焚尽千年的枷锁。
参考文献:
[1] 沈从文. 沈从文全集(小说卷·修订本) [M]. 刘一友, 主编. 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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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吴正锋 . 沈从文小说爱欲书写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 [J]. 中国文学研究 , 2013(4):92-95.
[5] 马新亚 . 试论沈从文对启蒙主义女性观的反思与突破 [J]. 中国文学研究 ,2019(1):138-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