俑现风骨 衣诉相思
何智楚
新疆艺术学院舞蹈学院 830023
“中国古典舞” 这一概念自欧阳予倩先生于 20 世纪 50 年代正式提出以来,便如一条坚韧的文化纽带,串联起中国舞蹈艺术的过去与现在。它并非单纯的艺术形式,更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鲜活载体,既凝结着中国古人对宇宙、生命、伦理的深刻体悟,也以灵动的身体语言向世界传递着中国人独有的风骨、气节与哲思。正如袁禾教授在《中国舞蹈美学》中提及“舞蹈,是人体的艺术。人,本是宇宙的生物,是宇宙创造的 个奇迹。这个生物用宇宙给予它的奇迹— —人的身体,展示宇宙的生命和意蕴。”1 而在当代舞蹈创作语境中,如何让中国古典舞既扎根传统土壤,又焕发现代活力,如何通过舞蹈让沉睡的历史“活”起来,让历史具有身体语言表达,成为一代又一代舞蹈人肩负的重要使命。
2023 年在浙江杭州举办的第十四届中国舞蹈“荷花奖”古典舞终评,无疑是一场中国古典舞创作成果的集中检阅。来自全国各地的创作者们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传播中国古典舞蹈为核心宗旨,突破题材局限与形式束缚,创作出多部兼具艺术巧思与思想深度的佳作。其中,由副院长张鹏与李梦雨副教授联合编创的《俑生俑事》,以秦兵马俑这一承载着厚重历史记忆的文化符号为创作蓝本,独辟蹊径地从“家与国”的双重视角切入,将滚烫的人间情感注入冰冷的陶土躯体,让两千多年前的历史场景在舞台上重现温度,成为本届荷花奖中极具人文情怀与艺术感染力的作品之一。下文将从身体语言、道具运用、空间呈现三个维度,对这部作品进行深入剖析,探寻其背后的艺术逻辑与文化价值。
一、身体语言:刚柔并济
舞蹈是以身体为笔,以情感为墨的艺术,身体语言作为舞蹈艺术的核心本体,是情感表达与主题展开的直接载体。中国古典舞的身体语言体系,并非凭空创造,而是建立在对古籍文献(如《乐记》《舞赋》)中古代舞蹈动作、场面记载的考证之上,融合了戏曲的身段程式(如京剧的“圆场”“云手”)与武术的身法技巧(如太极的“圆融”、少林的“刚劲”“翻腾技术”),最终形成兼具规范性与表现力的动作语汇。《俑生俑事》在延续这一传统的基础上,并未局限于单的风格表达,而是通过刚与柔的鲜明对比与有机融合,让秦俑的威武与妻子的相思形成强烈的情感张力,构建出层次丰富的历史叙事。
作品以一段极具叙事性的男女双人舞拉开序幕,迅速交代出核心人物关系 — —男性舞者塑造的秦俑与女性舞者塑造的秦俑之妻。开篇处,秦俑以直立挺拔的姿态登场,肢体线条如刀削斧凿般硬朗,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稳、沉、刚的特质。缓缓抬起的双臂似托举千斤重担,落地的步伐如扎根大地的松柏,刚劲有力中透着不容撼动的坚定,完美复刻了秦兵马俑“静则如山岳,动则如雷霆”的威武形象;而妻子则依偎在秦俑身侧,肢体语言柔软如流水,手腕轻转、腰肢微折,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细腻的情感温度,指尖轻轻拂过秦俑的手臂,似在抚摸即将远行的丈夫;眼神中含着未言尽的不舍,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的牵挂,将“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不舍与牵挂具象化。
当双人舞结束,男女舞者分别走向舞台前后区域,身体语言的对比进一步强化。位于舞台前方的妻子,其舞蹈语汇大量融入生活化场景的提炼:她屈膝蹲坐,双手模拟搓衣、拧水的动作,节奏舒缓而轻柔,仿佛在自家院中为丈夫浣洗征衣;多次出现的侧头远眺与下侧腰动作,更是将女性的期股刻画得入本三分,侧头时脖颈微伸,月光望向舞台远方,似在期盼丈夫归来的身影;下腰时身体线条柔和弯曲,带着一丝因思念而产生的柔弱,让观众瞬间共情到 “日日思君不见君” 的煎熬。
图 1 群舞《俑生俑事》剧照 图片来自于微信公众号新疆文联

而舞台后方的秦俑,其动作则完全取材于秦兵马俑的不同形制。时而模仿 “将军俑”双手按剑、昂首挺胸的姿态,展现统领千军的威严;时而复刻“跪射俑”单膝跪地、手持长弓的造型,将静态的陶俑赋予动态的张力;每一个动作的转换都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修饰,节奏沉稳而有力,精准再现了秦军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容。这种前柔后刚、前慢后快的动作对比,不仅清晰划分出家与国两个场景,更将作品相思与使命的情感基调牢牢定格,让观众在视觉反差中迅速代入剧情,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随着剧情推进,男子群舞的登场将身体语言的刚推向极致。十余位男性舞者身着秦俑服饰,以整齐划一的动作模拟军事训练与战场厮杀场景。他们双脚并拢、双手握拳,以顿点步快速移动,营造出军队行军的紧迫感;双臂向前挥出时如利剑出鞘,落地时如惊雷炸响,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绝;舞者们相互配合,时而形成“方阵”,时而散开厮杀,肢体碰撞间仿佛能听到金戈铁马的轰鸣,将秦俑的威猛气势与战斗的激烈场面展现得淋漓尽致。当秦俑们纷纷倒下,女子群舞登场,身体语言的情感张力达到顶峰。妻子们手持衣服,步伐急促却带着沉重的悲伤,走向倒下的秦俑;她们弯腰将衣服盖在秦俑冰冷的躯体上,动作轻柔得似在呵护易碎的珍宝,与此前秦俑的刚劲形成强烈反差;随后,男女群舞开始跨时空交织— —秦俑们缓缓起身,动作不再是此前的硬朗,而是带着一丝魂归故里的恍惚;妻子们则围绕在秦俑身边,肢体动作激烈而充满力量,大开大合的旋转、跪立交替的起伏,似在诉说对时代不公的控诉、对命运无常的呐喊,更在家与国的抉择中展现出无奈与坚韧。
图 2 群舞《俑生俑事》剧照 图片源自微信公众号新疆文联

作品结尾处,身体语言的叙事达到情感高潮:秦俑们架起双臂,再次恢复直立挺拔的姿态,一步一步坚定地向舞台后方走去,每一步都似在与现世告别,最终化为静 的陶 俑; 而妻子们则跪坐在舞台前方,缓缓起身,双手捧着衣服,脚步踉跄地想要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远去,她们的肢体逐渐失去力量,手臂缓缓下垂,身体微微颤抖,将“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绝望与不舍刻画得入木三分,让在场观者无不动容,潸然泪下。
纵观整部作品的身体语言设计,《俑生俑事》最大的突破在于跳出了秦俑题材必重刚劲的创作惯性,在展现男性力量的同时,以细腻的女性肢体语言填补了历史叙事的空白。这种“刚柔并济、动静结合”的表达,不仅符合中国传统美学中阴阳相生的审美追求,更让秦俑不再是冰冷的历史符号,而是有血有肉、有牵挂有不舍的“人”,让历史叙事更具温度与说服力。
二、道具运用:衣诉相思
在舞蹈艺术中,道具并非可有可无的装饰,而是延伸的肢体、具象的情感。一件精心设计的道具,既能丰富舞蹈的视觉层次,又能深化作品主题,更能成为连接作品与观众的情感桥梁,唤起观众的联想与共鸣。《俑生俑事》的成功,离不开“衣服”这一道具的巧妙运用。编导将衣服作为贯穿全剧的核心线索,让其随着剧情推进承载不同的情感内涵,从“离别之衣”到“思念之衣”,再到“祭奠之衣”,每一次道具功能的转换,都推动着情感的递进,实现了衣诉相思的艺术效果。
作品开篇的双人舞中,衣服是“离别之衣”,承载着夫妻间的不舍。妻子手持一件素色长袍,轻轻搭在秦俑的手臂上,动作缓慢而郑重,她的指尖沿着衣服的边缘滑动,似在检查衣物是否完好;随后,她将衣服递向秦俑,眼神中含着期盼与担忧,仿佛在叮嘱丈夫战场寒冷,记得添衣。秦俑接过衣服,将其紧紧握在手中,手臂微微收紧,似在回应妻子的牵挂。这一“递衣”“接衣”的动作,没有一句台词,却胜过千言万语。
当剧情进入女子群舞段落,衣服转变为“思念之衣”,成为妻子们寄托忧思的载体。十余位女性舞者手持衣物,在舞台上形成晾衣的场景:她们将衣服举过头顶,轻轻抖动,似在去除衣物上的灰尘;随后,她们将衣服挂在晾衣杆上,双手扶着衣物轻轻晃动,眼神望向远方,节奏舒缓而轻柔。这一场景让人不禁联想到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中的诗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在古代,捣衣、晾衣不仅是日常生活场景,更是妻子们思念远方丈夫的象征,她们在每一次搓洗衣物时,都盼着丈夫能早日穿着干净的衣服归来;每一次望向衣物时,都在想象丈夫穿着它的模样。《俑生俑事》通过晾衣这一动作,将抽象的思念转化为具象的舞蹈语言,让观众在熟悉的生活场景中感受到跨越千年的情感共鸣。
图 3 群舞《俑生俑事》剧照 图片来自于微信公众号新疆文联

图 4 群舞《俑生俑事》剧照 图片来自于微信公众号新疆文联

秦俑战死沙场的段落中,衣服又变为“祭奠之衣”,承载着悲伤与敬意。当男子群舞倒下,女子群舞手持衣服缓缓上场,此时的衣服不再是轻盈的织物,而是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妻子们弯腰将衣服盖在秦俑的躯体上,动作缓慢而沉重,眼神中透着难以掩饰的心疼;随后,她们将衣服高高举起,手臂伸直,让衣物在舞台灯光下展开,如同一面面白色的旗帜,又似一座座为烈士而立的丰碑。这一刻,衣服不再仅仅是思念的载体,更成为英雄的见证,它见证了秦俑们保家卫国的英勇,也见证了妻子们失去亲人的悲痛。当妻子们凝视着高举的衣服时,眼神中既有对丈夫的不舍,也有对敌人的仇恨,更有对护国将士的骄傲,复杂的情感通过举衣这一简单动作得到极致表达。
在跨时空交织的群舞段落中,衣服成为穿越生死的纽带。妻子们手持衣服,围绕着秦俑旋转、穿梭,衣服在肢体间流动,似在连接生与死两个世界;秦俑们则伸出手,轻轻触碰妻子手中的衣服,动作带着一丝试探与渴望,似在通过衣服感受妻子的温度。这种以衣为媒的互动,打破了时空的界限,让阴阳相隔的遗憾与相思不改的深情形成强烈的情感冲击,让观众深刻感受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悲怆。
作品结尾处,衣服的坠落成为情感的点睛之笔。当秦俑们向舞台后方走去,逐渐化为静止的陶俑时,妻子们手中的衣服突然滑落,掉落在舞台上。这一坠落的动作没有任何预兆,却带着毁灭性的绝望,仿佛象征着希望的破灭,思念的终结。衣服落地的瞬间,舞台陷入短暂的寂静,这种“无声胜有声”的处理,让观众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顶点,深刻体会到“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问旧人长与短”的凄凉。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家妻忧夫,衣寄相思如泉。这句评语精准概括了《俑生俑事》中道具的艺术价值。编导没有选择剑、盾等与秦俑直接相关的道具,而是巧妙地以衣服这一极具生活气息的物品为线索,让其随着剧情推进不断转换情感内涵,既串联起“离别 — 思念 — 祭奠 — 绝望”的完整情感线,又让抽象的情感变得可感可知,最终实现了以小见大的艺术效果,让观众在衣的流转中感受到历史的温度与人性的光辉。
三、空间呈现:虚实结合
中国舞蹈美学始终追求“虚实相生、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正如袁禾教授在《中国舞蹈美学》一书中所指出的:“‘实’是舞蹈的具体载体,包括动作、道具、舞台调度等可见可感的元素;‘虚’则是载体所象征的意蕴,是观众通过‘实’所联想到的情感、意境与思想。”2《俑生俑事》的舞台空间呈现,正是对这一美学思想的完美践行。编导通过灵活的舞台调度、巧妙的空间划分,将实的舞台场景与虚的情感意境有机融合,实现了一舞跨时空、诉相思、传千年的艺术效果,让观众在“虚”与“实”的转换中,与两千多年前的历史人物产生深度的时空对话。
作品前半段,编导通过前后空间划分, 构建出家与国的双重场景,实现了 “实中有虚”的表达。当秦俑与妻子告别后,男性舞者集体走向舞台后方,女性舞 舞台前方, 形成“前女后男”的视觉构图。这一“实”的空间划分,对应着“虚”的场景隐喻:舞台前方是家的场景, 们在此浣洗衣物、期盼归人,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生活的烟火气;舞台后方是国的场景,秦俑们在此操练、备战,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军人的威严。
为了强化这种虚实结合,编导还通过灯光与音乐的配合,进一步区分两个空间:舞台前方采用暖黄色灯光,光线柔和而温暖,搭配舒缓的古筝旋律,营造出 “庭院深深、岁月静好”的居家氛围;舞台后方则采用冷蓝色灯光,光线锐利而清冷,搭配沉重的鼓点与号角声,营造出“沙场肃杀、军情紧急”的军营氛围。这种一暖一冷、一柔一刚的感官对比,让家的温馨与国的威严形成鲜明反差,既让观众清晰感知到两个场景的差异,又通过同一舞台、不同空间的设计,暗示着 家与国的紧密关联。正是因为有了前方家的牵挂,才有了后方国的坚守;正是因为有了后方国的守护,才有了前方家的安宁。
图 6 群舞《俑生俑事》剧照 图片来自于新疆文联

在动作调度上,前后空间的互动也体现着虚实相生的巧思。当舞台前方的妻子们做远眺动作时,目光恰好望向舞台后方的秦俑;而舞台后方的秦俑在做行军动作时,步伐也朝着舞台前方的方向,似在回应妻子的期盼。这种隔空相望的调度,虽然没有实际的肢体接触,却在虚的意境中构建出夫妻互念的情感连接,让家与国的主题不再是抽象的口号,而是具体的情感互动。
作品后半段,随着秦俑战死沙场,舞台空间的呈现进入虚实交融的更高境界。此时,舞台不再是前后划分的清晰结构,而是通过男女群舞的交织流动、高低变幻,营造出跨越时空、穿越生死的意境——这是虚的情感表达;而舞者们具体的肢体动作、衣服的流转,则是实的艺术载体。在这一段落中,编导采用环形调度与高低错落的空间设计,强化虚实交融的效果:男女舞者围绕舞台中心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秦俑与妻子在圆环中不断相遇、错过,似在时空的轮回中寻找彼此;同时,舞者们时而站立、时而跪地、时而跳跃,形成高低起伏的视觉层次,站立的秦俑似魂归故里的战士,跪地的妻子似思念成疾的亲人,跳跃的动作则似冲破时空束缚的渴望。这种调度没有明确的空间边界,却通过实的动作轨迹,让观众感受到虚的时空交错,仿佛看到秦俑的灵魂从千年之前走来,与等待千年的妻子重逢。
尤其是作品结尾处的前后推进与后退调度,将虚实结合的情感张力推向顶点: 秦俑们以直立挺拔的姿态,一步一步坚定地向舞台后方走去,每一步都似在远离现世,走向历史的深处(这是实的动作);而妻子们则跪坐在舞台前方,缓缓起身,脚步踉跄地想要向后追赶,却始终 动作)。这一前追后退的调度,看似是实的空间移动,实则象征着虚的生死相隔 现世的遗憾,两者之间的距离,既是物理空间的距离,更是生与死、过去与现 ,化为 兵马俑的造型时,实的动作彻底转化为虚的象征,让观众深刻感受到历史无情,人有情的悲怆,以及“不思量,自难忘”的永恒思念。
结语: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历史长河奔涌不息,曾经所存在过的辉煌与落寞,都变成冰冷的,静止的文字、艺术品,谁能为其增添一些温情呢?在我看来,就是通过历史再现与观众产生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作品《俑生俑事》很好的做到了这一点,秦俑冷峻,历史变迁自岿然不动,女性视角的切入,为秦俑增添了些许温情,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了历史的温度。中国古典舞创作也应如此,用现代人的思维,肢体来接近历史,将历史上生命的“生”与“在”进行演绎,将中国文化、中国精神、中国气节进行传承发扬。
参考文献
[1]《中国舞蹈美学》[M]. 袁禾著.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3.
[2] 苏娅 . 中国古典舞当代建构路径、方式与方向——由第十三届“荷花奖”中国古典舞评奖谈起 [J]. 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3(05)
[3] 刘晓真. 舞蹈评论的“识”与“述”[J]. 中国文艺评论,20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