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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朗措

作者

陈凡福

彭州市天彭街道办事处 四川省彭州市 611930

达古湖此时的秋天跟外面相比,竟已是凉风刺骨的冬天了,达古冰川上又披上了一层皑皑白雪。

格桑央金穿着满是补丁的藏袍,沿途一声接一声不停地“咩咩咩”呼唤着走丢了的那只山羊。她头上辫着那十多条细细的辫子已吹乱了几根,显得更加零乱也在秋风中舞动。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它,否则,阿爸辛辛苦苦一年就白干了。她咬着牙,贫穷和恶劣的自然环境造就了这个藏家少女坚韧不拔的性格,可她才刚刚十六岁呀。虽然仅仅只是走失了一只羊,要是惹得达旺老爷一不高兴,父亲轻者被扣罚一年的报酬,重者被污陷监守自盗,那可是要被挑断脚筋的呀。愈是想到这里,她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愈是充满惊慌和恐惧,己经来来回回找了两遍了,羊儿呀,你跑到哪里去了。内心的绝望迫使她的眼角开始发酸,泪水脱眶而出。都怪自已今天不应该来替父亲放羊。这个羊群只有父亲才管得了,它们玩皮、跑野的性子只服父亲手中的鞭子和他那一手掷的又远又准的土圪塔。

格桑央金只有父亲格桑大叔这一个亲人。十六年前,她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也许是家里穷的缘故,也许父亲怕央金受委屈,他从此再也没有续娶别的女人。央金没了阿妈当然也就没了奶水,格桑大叔便背着央金去求头人达旺,主动提出给他们家放牧,他不要工钱,只要换来足够女儿吃的羊奶或牦牛奶就行。

就这样央金在格桑大叔的怀里渐渐长成一个婷婷玉立的藏家姑娘。

从前天开始,格桑大叔就病了,嘴唇发乌浑身发烫,嘴里老是说着糊话,却仍挣扎着要出工放牧,他含糊不清地指着他在门框上划的道道,原来还有几天他就做满工了。央金决定这几天她去替父亲放牧,于是她去请来卓玛婶婶,卓玛婶婶是朗杰叔叔的爱人,也是格桑大叔的亲弟,朗杰叔叔和她成亲多年也没生下一儿半女。但夫妻俩从不理怨对方,反而更加恩爱。

卓玛婶婶用一根很细很细的针在父亲的耳垂下,手指尖和脚掌处扎了几针,挤出一汩汩并不鲜红的血液后,十分严肃地告诫他,一定要在家静养,否则看她怎么收拾他。在央金的记忆里,父亲格桑和叔叔朗杰最怕她这个婶婶。

早上,央金点清楚了够一百六十八只羊后,按父亲的嘱咐将它们赶到离达古湖不远的草甸子上,让它们自由自在啃吃着那些已经开始干枯了的小草。她便惬意地躺在草甸上。这里是达旺老爷家的草甸,除了央金和一百六十八只羊外没有一个人影,偶尔有几只藏酋猴下山来,在离她远远的地方觅食。

入秋了的达古湖,安静极了,偶尔三两声山雀叫声和猴子抢食的哀鸣外便是万籁俱寂。不时有阵阵微风拂扫在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湖水请澈的跟央金姑娘的眸子一样。湖底的鱼儿完全不顾湖畔的她,肆无忌惮地穿梭着。央金仰望湛蓝湛蓝的天空,望着那团白色的云彩在瓦蓝色的天空缓缓移动,天真美。

她一边欣赏着美丽的天空,一边想着三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那天,自己不知是吃了什么坏东西,上吐下泻发烧说糊话,浑身无力倒在地上,吓坏了父亲和朗明杰叔叔两口子。卓玛婶婶用针把她认为该放血地方都扎了一遍,血也放出来了,殷红殷红的,可仍不见好转,格桑大叔急得团团转。朗杰叔叔说芦花镇上驻着很多自称是我们番人自已人的红军队伍,要哥哥跟他一起背着央金去找他们试试,他们也许会有办法。

格桑大叔没见过红军,即使相隔几十里他也不敢去见红军,因他听土司和头人都说起过红军,但他跟朗杰叔叔说的却大相径庭,说他们长着红毛红发,青面獠牙,专吃番人肉,喝番人血,不仅如此,还要把骨头里的骨髓都要砸碎吸完,恐怖极了。眼看着女儿的病愈发加重了,仍然吃啥吐啥,烧也没褪,整个人都变型了。卓玛婶婶一咬牙,叫朗杰叔叔去达旺老爷处借了两个大洋的高利贷。她想,从古到今还没人看到过人吃人的。格桑大叔也同意去试试,只要能救活女儿,即便要吸光他所有的骨髓他也心甘情愿。

于是格桑大叔兄弟俩轮流背着格桑央金去了几十里外的芦花镇。

央金至今仍然清晰的记得红军医生那慈目善面的样子,他们虽然是一群穿得破烂不堪的汉兵,但一点都不像以前看到过的,西康省刘主席的那些汉兵,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尽欺负他们这些藏民。可这群穿灰军装戴八角帽的兵对他们说话从不大声武气,而是和言悦色悄声细语的。不但不收他们的钱,还管他们的饭管他们住。为了诓她吃药,一个穿灰色军装的红军姐姐,还常常会想方设法逗她高兴,用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鼓励着她。才仅仅几天她就痊愈了,人家红军没收他们一分钱不说,临走时还装了一布袋青稞让格桑大叔带回,那个被人称作政委的听说他们借两块大洋的高利贷后,马上叫人送来四块大洋塞进朗杰叔叔手里。这一举措让常年在外跑的他感动的热泪盈眶。

现在央金慌了。出门她明明点清楚的一百六十八只山羊,现在点了三遍了仍然只有一百六十七只。天呀!如果丢失一只,父亲一年的工钱没了不说,一定还会被头人家污蔑说是她监守自盗,以前达古寨就有过这个例子发生。

央金一路返回达古湖,沿途不停地“咩咩咩”地呼唤着,不时仔细地贴耳静听有无回答。

忽然,一阵微弱的羊叫声从湖边传来。央金一阵惊喜,沿着羊叫声找去。果然在达古湖的北面那个陂坎的中央找到了,可能这只山羊在湖边吃草时掉了下去,刚好落在坎中央的一丛荆棘中,稍不注意就会落入湖中。山羊眼巴巴地望着坎上的央金,嘴里不住地“咩咩咩”叫唤着向她求救。央金府下身子左右打量着自已离荆棘丛中的山羊有多高的距离,觉得她能将山羊救上来,于是她爬在坎边,将身子探下去,伸手抓住山羊的一只角,用力往上拉,只听到“哗”地一声,土坎垮了,央金和山羊一起掉进深不见底的达古湖……

央金醒来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不是和山羊一起掉进达古湖了吗,当时自己不停地挣扎、呛水、呼救,咋这阵躺在这软软的草地上了呢,而且旁边还烧着一堆熊熊的煹火,这应该不会就是卓玛婶婶说的阴朝地府吧,可又不见阎王老爷呢?甚至连一个小鬼都没有看见。

忽然,一个陌生男人过来给她盖上刚替她烤干的藏袍。

央金一惊:“你,你,……你是谁?”忽然又问,“我的羊呢?”

陌生男人忙到火堆旁抱来那只山羊,微笑着指着山羊。

央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她才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看样子他不过二十岁左右,黑黝黝的脸膛一看就是长期劳动的藏家汉子,身高一米七八,小腿上有伤,还用白色布条包扎着,刚在湖里打湿的布条上浸出的血液几乎染红了白布条。

“你受伤了?是救我受的伤吗?”央金愧疚地问。

小伙子摇了摇头,冲着她羞涩地一笑,嘴巴里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来。

格桑大叔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和朗杰叔叔、卓玛婶婶找来了,听了央金的叙述后,他们一个劲地向年轻人表示感谢。朗杰叔叔见他受了伤,忙和格桑大叔商量一下,便邀请年轻人去他们家养伤。央金告诉他,朗杰叔叔和卓玛婶婶都是医生,一定会把他受伤的腿治好的。

年轻人略一疑迟便跟他们去了。

他腿上的伤已经开始化脓了,常年在外跑的朗杰叔叔一看就知道他这伤不是摔伤也不是碰伤砸伤,而是枪伤,子弹居然还在里面没有取出来。朗杰忙问他是怎么回事?年轻人又比又划了半天,他们只能从他比划的肢体语言中猜他是遇到了土匪,腿肯定是被土匪打伤的。朗杰叔叔跟哥哥说了他心中的疑虑。

格桑大叔没有丝毫怀疑年轻人的话,反而更加感激他,就凭他敢带着这么重的伤,毫不犹豫跳下冰冷的达古湖救出自己的女儿。虽然他是个哑巴,但他肯定是个好人。藏家人生来就耿直仗义,讲究的是情拿情感,义拿义还,他既然舍命救了我的央金,我就无论如何也要治好他的腿伤。

达古寨方圆一二十里只有朗杰叔叔和卓玛婶婶略懂一点点靠土方土办法医治一些伤风感冒的小病小痛,这可是要动手术的呀,怎么办?

自从哑巴被父亲邀请到家里后,央金就把这个哑巴哥哥当作了自己的亲人了,是他救了她,而且还救了她的羊。虽然他憨憨的,但从他的表情上她能看到他纯朴的思想,看出他对他们父女俩,对这个破烂不堪的石头房子的炽热情感。自从他进了这个家,即使他伤着腿,仍然承担起挑水砍柴甚至替父亲放牧这些男人们该做的事情来。央金学着用手势比划着告诉哑巴哥哥手术的困难后,他请求央金带着他去了朗杰叔叔和卓玛婶婶的家,他跟他们比划了半天,朗杰叔叔和卓玛婶婶终于听懂了,他是央求他们就那样用小刀划开腿上的伤口,把子弹从他腿里取出来,最后他还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自己能挺住。

哑巴作出的这个决定让朗杰叔叔和卓玛婶婶吃惊不小,这可是跟关云长关老爷刮骨疗伤一样了,我的天。

见年轻人那坚定的眼神和执着的恳求,他们决定像给牦牛做手术那样帮他把子弹取出来。手术那天,哑巴要求他们把他牢牢地挷在门板上。朗杰叔叔吩咐央金去砍了一根野生的黄莲枝让他咬住,他是想让黄莲的苦味替哑巴分散一些疼痛。

手术那天,央金一直守在哑巴身边,她不敢直视朗杰叔叔手中的小刀,她很想替这个哑巴哥哥分担一些痛苦。钻心的疼痛迫使哑巴的汗水不停地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她不停地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那块用来帮他擦汗的土布被汗水浸得都能挤出水来了。

成功了,从没做过手术的朗杰叔叔兴奋极了。卓玛婶婶取出半缸米酒,邀请大伙儿来到她家围着煹火跳起了锅庄。

伤好了,哑巴跟央金一家也很熟了。从他的肢体语言里隐隐约约知道了原来他没有家,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一个人到处流浪,靠帮人打零工生存。这样的人达古村有几个。格桑大叔给哑巴取了个名字叫朗措,因为他和央金是在美丽的达古湖认识的,朗措是晴朗湖泊的意思。看得出哑巴很喜欢这个名字。

俗话说”没娘的娃娃天照应”,哑巴朗措虽然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但他有央金妹子,有格桑阿爸,还有朗杰叔叔和卓玛婶婶,他们待他似亲人般。

自从哑巴朗措住进央金家的石头房子后,虽然他不会说话,更不会表白,但从他的行动上就看得出这个哑巴朗措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他见房屋破烂不堪,便从大老远的地方去背石头,还采用了一种达古寨人从没用过的方法。他用野滕条编了一对结实的筐子,穿上绳子用一根木棒挑着走,这样一趟就能多挑几个石头回来,比用背篓背快多了。石头挑够了,哑巴朗措将垮塌了的墙壁全部清除,然后自己和泥将这些墙用他搬回来的那些石头重新砌上,又将所有松松垮垮的墙壁全部拆了重新砌上坚固的石头。不仅如此,他还很细心地在院子旁边砌了一座小巧的茅房,从中间用茅草做了一道隔墙,左边供他和格桑大叔使用,右边供央金一个人使用,最后在坝子周围扎了一道一人高的篱笆墙。这样一来格桑大叔的院场更加显得井井有条。央金从内心里感激哑巴哥哥为他家做的一切。

这天晚上,哑巴朗措睡着的时候,朗杰叔叔来了,央金起来熬了一壶茶正要回房间时被朗杰叔叔叫住了。

“哥,你这个哑巴不简单呀!既懂事又勤快,还这么能吃苦,在我们达古寨还找不出来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朗杰叔叔赞叹说。

格桑大叔点点头说:“是的,这个娃很勤快,不要看他是个哑巴,可灵性着呢,是个一踩九头翘的主。”格桑大叔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唉,可惜了,是人家的娃。”

朗杰叔叔忽然说:“哥,难道不可以把他变成我们自己的娃吗?”

央金和父亲同时一愣,两双眼睁的老大,不解地望着朗杰叔叔。

朗杰叔叔一本正经的说:“哥,我看得出你很喜欢哑巴,那央金呢,你喜欢哑巴不?”

央金忙点着头说:“哑巴哥哥那么勤快,待我亲妹妹一样,自从他来到我家后,家里的重活、粗活、力气活他全包了,我当然喜欢他了。”

朗杰叔叔笑了。

格桑大叔忽然明白弟弟的意思了,他连忙摇着头说:“不行不行,他,他,他是哑巴呀!”

央金忽然明白了,顿时她感到脸上烧乎乎的,连忙跑回了房间迅速地关上了门,但是她的心仍跳的厉害。

格桑大叔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自从听了朗杰叔叔的意思后,央金见了哑巴朗措总有些不自在,内心里还有些尴尬。哑巴朗措压根儿不知道这个藏族少女内心对他泛起了一阵波澜,他仍然跟以前一样,只要一见她干活总是去抢下来,让她在一旁歇着。唉,他要不是哑巴该多好啊。央金常常这样想。

“闺女,阿爸要死了,可能翻不过这个冬天了。”这天晚上,格桑大叔摸索着来到央金的房间。

央金忙点亮油灯说:“阿爸,你乱说什么呀,呸呸呸!”

格桑大叔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不怕死,可我最担心的是你,我要是死了,丢下我的央金一个人在这世上她咋办呀?我不能就这样把你丢下,那样死了我咋闭得上眼睛啊,咳……咳……咳咳……”

央金忙上去给他轻轻地捶着背说:“阿爸,你不要想东想西的,我不让你离开我,你不要说了嘛,我怕。”

格桑大叔侧身拉过央金的手说:“闺女,要不你就跟哑巴过吧,这娃娃虽然个哑巴,但靠得住,我敢肯定,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他真会舍了他的命去保护你的,你跟了他阿爸就可以放心的走了。”

央金沉默不语。这一夜,她失眠了。

格桑大叔的病更加严重了,朗杰叔叔和卓玛婶婶的土方土办法根本不管用了。

这天一早,卓玛婶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贴汉人用的药方来找到哑巴朗措。哑巴朗措拿到手里仔细看了一下,给她比划着这些药只有芦花镇才抓得全,比划完后放下肩上的水桶,急匆匆地赶去芦花镇抓药。

卓玛婶婶心头吃了一惊,难道这个哑巴识字?

达古湖结冰了,厚厚的冰层像一块诺大的盖子盖住了整个达古湖,湖边的松树柏树的枝丫枯竭了。央金帮父亲喂了一碗野菜粥,拿起哑巴朗措放在桌上的那把砍柴弯刀,决定自己去砍柴,替哑巴哥哥多承担一些。于是,她麻利地绾上绳索,别上弯刀来到达古湖对面的山上,这里是达旺老爷的,父亲每年要帮达旺老节放三个月的羊或牦牛才换得到来到这里砍些枯枝回去。

央金很快就砍了一大堆枯萎了的松枝丫。她解下腰间的绳索把那堆枯枝梱绑好,正要弯下身去背时,忽见前面有一只野兔飞奔过来,只听得“呯呯”两声枪响,野兔应声倒地。紧接着跑来两个穿着牛屎黄颜色棉衣的军人。央金一看就知道这两个是西康省刘文辉主席的兵。

央金忙蹲下身子,躲在刚梱好的枯枝下面。

两个兵一个手里抱着一支步枪,一个背上背着一支步枪。一个兵用脚踢了踢已死去的野兔说:“班长,你真是神枪手啊,这兔子跑那么快都被你一枪撂倒了,你太牛了。”背上背着步枪的那个兵佩服说。

手里端着枪的那个兵得意的说:“你小子以后学着点,打运动物体首先要了解是什么物体,得算提前量,但人和动物不一样,打人的话记住一句话,两百米远的距离上山打头,下山打脚,打这兔子就不一样了,你要把提前量瞄准到它前面一米远,枪一响它跑过去刚好……”他忽然看到躲在松枝丫后面的央金,“哟哟哟,这咋还有一个蛮女子在这等着我们两兄弟呢。”他连兔子也顾不得拣,扔了手中的枪色迷迷地走过来。

央金吓的瑟瑟发抖,蹲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另一个兵也取下背上的枪丢在地上跑过来,不容分说就抱起蹲在地上的央金讨好地对另一个兵说:“班长,你看这个蛮婆子好漂亮。”

那个被称着班长的眼里充满了淫荡说:“兄弟,帮我按住它,等哥用完了就归你用。”他边说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央金用力地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哀求:“长官,长官,放开我,放开我,求求你们了,长官。”她一边挣扎,一边趁机将系藏袍的布索拉成了死结。

两个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央金按在地上,但半天都没解开她系袍子的布索,两人干脆将她的藏袍撕烂,露出她里面的土布衬衣和高高凸起的乳峰。

央金一也挣扎一边用头用嘴还击着……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爬上央金身上那个班长的头被人狠狠的击打了一下,帽子被打得老远,头发迅速被一个穿着破烂藏袍的汉子抓着提了起来,然后对着他的下巴上重重地击了一拳。那个班长踉踉跄跄退了老远才倒在地上。

“哑巴哥哥。”央金不由自主喊了出来。

来人正是哑巴朗措。

另一个家伙被哑巴朗措的突然袭击吓蒙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哑巴朗措抓住领口,小鸡样被提了起来,并顺势对准他的面部狠狠地连续击打两拳。凄惨的叫唤声回荡在达古湖上,这个小子也瘫了下去。哑巴还没解气,又把他提了起来。

“哑巴哥哥,注意对面,那人手里有枪。”央金连忙大声地提醒哑巴朗措。

被哑巴朗措打倒的那个班长回过神来,忙拣起地上的枪,拉开枪栓对准哑巴朗措“呯”就开了一枪。

哑巴朗措忙用怀里的的这个兵挡住这一枪。紧接着“嚓”的轻微响声。哑巴朗措一阵狂喜,这家伙的枪里居然没子弹了。

但那家伙毕竟是个老兵油子,只见他麻利地推上刺刀,恶狠狠地叫嚣着向哑巴朗措直端端地刺过来。哑巴朗措顺势将怀里的兵用力向他推去,那家伙见状想收回枪刺,但来不及了,他的刺刀插进他的兵的胸脯上。

哑巴朗措迅速把这个兵往前一推,向着地上另外一支步枪的方向就地一滚,顺势抓起步枪一拉枪栓,妈的,空枪。他来不及多想,顺势推上刺刀。这时那个家伙已经推开他死了的那个兵,端着枪直挺挺地向哑巴朗措刺刻过来。哑巴朗措不慌不忙用手中的枪刺磕开对方,没想到用力过大,竟把对方磕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哑巴朗措趁对方未站稳之际,他一个虎赴,一刺刀从那家伙的后背刺去,刺刀尖居然从前胸钻出,一声惨叫,血“卟兹卟兹”不停地往外涌,那家伙慢慢的倒了下去。

哑巴朗措忙转身脱下身上袍子,披在瑟瑟发抖的央金身上。

忽然,央金大叫一声:“哥哥……”双手紧紧地箍着哑巴朗措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自从那天哑巴朗措杀了那两个当兵的后,央金就决定将自己的一生交给这个不会说话的男人。从那以后,她事事都依赖着他,甚至酽上了他。在央金心里,他一点都不哑,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他都懂。他心痛她疼爱她。他只要背上阿爸的猎枪出去一圈就很少空着手回来,自从央金出了那件事后,他就不敢让她单独外出了,连打猎都带着她。有时她装着走累了,他总会不由分说背起她就走。她越来越依赖他了。

他只是不会说话。央金决定嫁给他。

格桑大叔去请朗杰叔叔过来证的婚。

新婚的晚上,哑巴朗措向妻子央金要了一块钱去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山洞,将钱放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回到家里抱着央金,他哭了,哭的很伤心很伤心。

格桑大叔走了,他走得非常安祥,两眼笑眯眯的,因为他的央金和哑巴朗措在他床前拜了堂成了亲,他把女儿央金托付给了哑巴,他可以放心走了。

哑巴朗措和格桑央金成了家,朗杰叔叔作证,卓玛婶婶作证,达古寨作证,三亿年的达古冰川作证。

时光苒苒,白云悠悠,压在达古冰川上的白雪换了一茬又一茬,达古湖里的鱼儿顺着黑水河游走一批又一批。转瞬间哑巴朗措和格桑央金的大女儿阿金都十三岁了,儿子俄木初十岁,小女儿珠玛八岁,三个孩子很懂事。自从格桑大叔去世以后,朗杰叔叔和卓玛婶婶常常来央金家,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老俩口也很高兴。

这天,朗杰叔叔来到央金家。

哑巴朗措和央金两口子给叔叔安好櫈子,大女儿阿金忙带着弟弟妹妹进屋睡去了。

“朗措,”朗杰叔叔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喊过他一回哑巴,他认为那样称呼对朗措不尊重,也不许周围的人那样叫他。“我看你和央金还是带着孩子们进达古山躲避些日子吧,芦花镇又进来兵了。”

“这是啥世道呀,前些年辰住刘主席的共,几年前胡宗南的兵又驻了进来,他们又拉夫又抢粮的。去年从成都省跑来一群叫啥反共挺进队的,这些畜牲不但抢人,还要杀人,这样的日子要过到啥时候呀!”央金抱怨说。她拉了拉丈夫朗措说,“要不我们还是去阿爸那个木棚子里去躲几天吧?”

这些年一遇到兵患匪患,他们一家总是要进达古大山格桑大叔当年打猎砌的一间临时房子里去躲起来,直到清静下来才回来。

朗杰叔叔点头说:“朗措,你带着他们进去躲躲吧,那房子后面的窖里,我前些日子放了点土豆和玉米,够你们一家吃一些日子。”

哑巴朗措点了点头。

朗杰叔叔说,“我明天去芦花镇打探一下,听达旺老爷家的人说那些人说他们是啥解放军,带信来要达旺老爷去芦花镇议事,达旺老爷回来悄悄说,这些人就是当年在芦花镇住扎过的红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

“啊!”哑巴朗措和央金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央金,你那年也见过红军,你还记得红军穿的啥衣服,戴的啥帽子?”朗杰叔叔问。

央金想了想说:“红军穿的是灰衣服,戴的是八角帽,那个红军姐姐的帽子给我戴过,我数过是八只角角,上面还缝有一个红色的五角星,他们才是好人呀!”

“就是嘛,我也记得是灰衣服,可这些队伍穿的跟胡宗南队伍一样的黄衣服。”朗杰叔叔说,“我明天去芦花镇看看,要是红军该多好啊。”

哑巴朗措忙拉住朗杰叔叔比划着。

央金给叔叔充当翻译说:“叔叔,朗措说你年纪大了,让他去,他年轻跑的快,遇到事情他能应咐。”

朗杰叔叔答应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哑巴朗措便起身向几十里外的芦花镇奔去。他在芦花镇呆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才回来。

央金带着孩子们在垭口上一直焦急地等着他。

哑巴朗措肩上扛着儿子俄木初,手里牵差两个女儿向家里欢快地走去。一进家门放下孩子,不顾孩子们就在旁边,情不自禁地抱着妻子央金在屋子里又哭又笑的转了起来。

央金莫名其妙的看着丈夫,一边替他擦着不断从眼眶里流出来的泪水。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丈夫,只是感觉到他从没有这么失态过。

哭够了跳够了,哑巴朗措不由分说地拉着央金去了那个只有他们夫妻俩才知道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山调,那里面埋着十多年前哑巴朗措杀死的两个兵。

哑巴朗措取出一个连央金都没见到过的包袱。央金要打开看,被他拦住比划着告诉地,等几天会给她看的。

央金不解地望着他,但看到他那副真诚的样子,她点了点头。

第三天下午,央金家门外有人在大声喊道:“央金嫂子,格桑央金嫂子在吗?”

央金一边答应一边迎出门来。见是达旺家的管家带着几个解放军在篱笆墙外面叫她。她惶恐地问:“长,长,长官,我,我是格桑央金,你们是找我的吗?”边说边拉开了篱笆门把他们让进来。

一个解放军长官模样的人微笑着说:“嫂子好嫂子好,我们既找你也要找你丈夫。嫂子,他在吗?”

央金疑惑的点着头转身向里屋喊着朗措的名字。

哑巴朗措出来了。

央金和儿女们被丈夫的奇怪的打扮愣住了。

哑巴朗措穿着一身灰色的补了几处补丁的军装,头上戴着缝有一块五角星的八角帽,手里捧着一块土布包袱,笔挺挺的走了出来,他来到解放军长官面前,极其庄重的举起右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大声说:“报告首长,中国工农红军红星纵队警卫连一排排长罗大年伤已痊愈,请求归队,”说着把包袱送到那个人面前,“首长,这是我攒了十八年的党费,请党组织收下。”

央金和她的孩子们完全震住了,怎么?他,他,他会说话。

那个被称作首长的解放军急忙上去拉下他敬礼的手,使劲拽过来,直视着他问道:“排长,罗排长,你看我是谁?”。

哑巴朗措仔细端祥着面前站着的首长,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排长,排长,我是你的兵康鲜呀!”

“哎呀,你是康鲜!你是我的一班班长康鲜?”哑巴朗措,不,应该是叫罗大年了,他手中的包袱“啪”地掉在了地上,一抱抱着已是团副政委的康鲜放声地哭了起来。

两个分别十八年的战友终于重逢了,康副政委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紧紧地抱着罗大年,两个肩头不停颤抖着:“排长啊,我的排长呀!我们好想你啊。现在解放了,我们终于胜利了。排长,你知道吗?陈赓司令员听说我们部队驻扎在西康省,他就来电命令我们一定要找到你。我也托了很多的人找过你,但一直找不到,那天你去芦花镇把你的情况说明后,他们立即给我打电话求证。我当时在雅安,一听他们报告就猜到八成就是你了,肯定错不了。排长……”说着一挥手,让几个当兵的从马背上搬下一袋粮食和一个猪后腿。

罗大年连忙拦住他说:“不行不行,康鲜,这些东西……”

康鲜拉开他的手说:“放心吧,我的老排长,我不会犯错误的,这些东西是用我的津贴买的,再说了,这些又不是给你的。”

罗大年一怔:“那你是给谁的?”

康鲜来到一直愣在旁边的央金面前,庄重地给她敬了个军礼:“央金嫂子,我代表红星纵队警卫连一排全体战士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在我们红军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们,收留了我们排长,还治好了他的伤,你是我们所有战士的嫂子。这些东西是我送给你和我的那几个侄儿侄女的,嫂子,请你一定要收下。”说完又向她敬了个军礼。跟他来的那几个军人也不约而同地向央金敬了个军礼。

央金惊讶的不知说什么好了,“这……这……”,她扭过头看了一直冲她憨笑的丈夫,嗔怪地推了他一下:“你呀……你呀……”

罗大年拉着她的手,愧疚地对她说:“央金,对不起,当时那个环境我不得不装哑巴跟你过日子,因为我是汉人,根本不懂藏族语言。再说装哑巴也是我的首长给我下的命令,我是不能违背的,对不起,这些年来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央金眼角不由得发酸:“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你才最受委屈了,而且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撩起衣襟抹了抹双眼,热情地把他们请进了屋,一面叫大女儿阿金去煮蘇油茶,一面叫儿子俄木初去请来朗杰叔叔和卓玛婶婶。

康鲜这才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他们。

那是一九三五年九月,中央红军撤离前,罗大年奉命带上一班长康鲜和另外两个战士去八十里外的支木林乡征粮。第二天就征到了四百斤粮食和十几只山羊。没想到就在他们四来的路上遭到了国民党部队的伏击。排长罗大年命令班长康鲜多给自己留下一支步枪,康鲜带领两名战士保护粮队冲出去,他一个人在垭口上找个隐蔽的大石头下作掩护,掩护粮队快速撤退。

罗大年是全团出了名的神枪手,十五岁就加入了当时共产党在上海成立的特科红队。这次他硬是凭着两支步枪和三十发子弹,用狙击的方式打得敌人不敢抬头,更不敢贸然追赶。就这样阻击了整整半天,当康鲜带着增援部队赶来时,罗大年已受了伤。由于部队连夜开拔,人手少,老首长陈赓亲自过来做工作劝他留下。

罗大年从参加革命就一直跟着陈赓,到了苏区还给他当了一年多的警卫员才下到连队去。红军战略转移时,由全是中央领导层的高级干老组成了一支红星纵队,陈赓任团长,是他点名把罗大年调过来担任警卫排长的。

陈赓含着泪拉着罗大年的手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个时候把一个汉人而且还是一个红军伤员留下来,无疑就是死路一条,但如果他要跟随队伍北上,又不得不派几个战士轮流抬着他走,无疑又将分散兵力,一旦遇到突发战斗,肯定会牵连到抬他那几个红军战士的性命。罗大年爬过雪山,也走过草地,即使一个人走路都是异常的艰难,更不要说抬着他走了。见陈赓首长那么为难的样子,他明白他的难处,还没等陈赓提出他就主动要求留下来。

陈赓送给他一件藏袍,给了他五个银元。因为罗大年是汉人,一张嘴肯定要露陷,所以一再嘱咐他装哑巴,在没有见到同志和战友时千万不能开口说话,等革命成功后一定派人来接他。

就这样,罗大年在人生地不熟的藏区流浪,直到遇上央金一家。

康副政委走了,临走时叮咛他一定要等着,部队会派人来接他的。

夜深了,罗大年坐在院坝里,心头一直平静不下来。央金抱来他的土布袿子披在罗大年身上,坐在他对面。下午的激动被现实冲涤干干净净。他找到他的队伍了,他要走了。一想到这里她就怎么也提不起情绪来。

罗大年把木櫈安放到央金身边,伸出粗壮的右手把她揽在怀里。月亮虽然半圆,仍有缕缕如水的白辉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幅温柔的轮廓。微风悄然拂过,带来丝丝凉意。院子周围的篱笆墙上的豆夹叶沙沙作响。罗大年取下央金刚给她披上的土布袿子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坐上下来重新把她搂在他那宽阔的胸脯上。

“朗措,哦,不对,我该叫你什么呢?”央金有些不知所措。

罗大年低下头问她:“你喜欢叫我啥就叫啥吧。”

央金低声说:“我喜欢叫你朗措,喜欢叫你哑巴哥哥。”

“行,我说了,你想叫我啥就叫啥嘛。”

“可你,你要离开我和孩子了呀!”央金终于勇敢的抬起了头望着他,泪水盛满了双眼,她终于说出了憋了一下午的那句话。

罗大年一愣:“谁说我要离开你和孩子?”

央金的泪水流出了眼眶,她说:“下午那个叫康鲜长官的不是说了让你等着他,他要派人来接你回部队吗?”

罗大年忽然明白自康鲜走后央金就一直郁郁寡欢的原因了,他忙用衣袖替她揩去脸上和眼眶里的泪水说:“傻瓜,我不会离开你和孩子们的,永远不会。”

央金吃惊地问:“你不回部队了吗?你忍辱受屈十八年不就是为了等着你的队伍回来吗?现在你终于等到了,你走吧,我不希望我的哑巴哥哥跟着我在这里受穷受苦了。”最后这句话她是鼓起勇气说出来的。

“谁说我跟你在这里受苦了?”他搂紧她说,“今后不仅你和孩子不会受苦了,整个达古寨,不,全中国的穷人都不会受苦了。央金,我回部队是去看看我那些老战友老首长们,革命不是一定要扛枪打仗,在地方上也是一样干的是革命工作。那天芦花镇的那个团首长就说了,等我的身份核实清楚,我回部队也好,离在地方工作也好。所以,我选择留在地方,就留在我们芦花镇工作……”

“真的呀?”没等罗大年说完,央金激动地一下子跳了起来,“哑巴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不许骗我。”她仍然睁大着双眼望着他。

罗大年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央金,我说的是真的,因为这里有我的老婆,有我的孩子,还有朗杰叔叔卓玛婶婶这些亲人们。”

央金忽然扑上去,双手紧紧地箍着罗大年的脖子,哭喊着:“谢谢你,谢谢你,哑巴哥哥,我一下午都在担心你会离开我和孩们的,哑巴哥哥,你知道吗,我离不开你啊……”

夜已很深沉了,半块月亮也隐进了云里,达古藏寨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墨色的天空宛如一张巨大的天鹅绒做的幕布,上面被崁着几颗闪亮闪亮的星星,向大地山川射放出微弱的光芒。

朗杰叔叔很骄傲自己的眼光,他对达古寨的乡亲们炫耀说,他自始自终就认定他家这个哑巴女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他第一时间给哥哥格桑大叔提出,让央金嫁给他,让他做他的家的女婿,他们成亲是他证的婚。

卓玛婶婶为自己丈夫超前的眼光感到骄傲,为自己侄女央金今生能找到哑巴朗措这个女婿感到幸福和自豪。其实她也万万没料到,这个侄女婿竟然是令所有黑水人都敬慕的红军,她要为央金庆祝,她有个令达古寨人都感到骄傲和自豪的男人,还要为她的儿女们庆祝,因为他们有一个令全达古寨人最羡慕的父亲。

卓玛婶婶蒸了一缸米酒,煮了一锅稣油茶,她和丈夫朗杰叔叔,挨家挨户邀请达古寨的乡亲们,都来央金家,喝起米酒、就稣油茶,跳锅庄……

(完)

陈凡福,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