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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山人文化影响下明代中晚期的书法活动与实践

作者

黄国艺

嘉应学院

摘要:明代山人文化是隐逸文化发展的一种表现形态。经过明代社会的发展,山人群体强调个人的内心世界和独立思考,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超越,但实际“隐于市”,出仕与归隐两者抱有矛盾态度,身虽隐而心雄,试图用这种方式进行抗争。“隐于市”的矛盾态度不仅丰富了山人文化的内涵,也推动了明代的书法活动与实践。

关键词:山人文化  书法活动  书法实践

在明代中晚期,中国的社会经济与文化环境经历了显著的变革,传统的儒家思想虽然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但随着社会的变化和外来文化的传入,人们的思想观念开始变得更加开放和多元。商品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因此变得极大丰富,这为艺术品消费提供了巨大的市场需求。外界物质的丰富激发了士人对财富和精神的追求,但通过科举制度又无法实现读书人的最高理想,仕途失意的士人群体转向诗文书画创作。这些士人以“山人”自称,“山人”也成了他们普遍使用的称号。明代中后期书法家们多以“山人”为号,“号是名和字以外的称号,突出体现其爱好、志趣和心胸情怀。”[[[] 陈文俊:《汉字文化学》,商务印书馆,2023年,第220页]]明代山人文化其实是中国隐逸文化发展的时代形态,它与“归隐羡隐”的传统有很大不同,实际是隐于市,身隐而心雄。

明代中期的山人以群体或地域为单位,他们在生活物质相对比较如意,正统书法观念依然存在,艺术成就比较高,成为当时的主流。如吴门书派,代表人物有唐寅、祝允明(枝指山人)、陈淳(白阳山人)、王宠(雅宜山人)、张献翼(百花山人)、张凤翼等。明朝晚期的书法呈多极发展,书法思想更开放,多种思潮相继出现,书法风貌出现前所未有的变革,笔法技术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也在精神上体现了对自由和创新的追求。代表人物有徐渭(天池山人)、张瑞图(亭山人)、王铎(二室山人)、屠隆(由拳山人)、周天球(群玉山人)、王稚登(玉遮山人)等。

一、山人书法地域化——结社和雅集活动兴盛

明代中期江南地区经济繁荣,工商业发展迅速,艺术交流也成为普遍需求。在该地区活动吴门书派,正适应了这种市民艺术的商品市场发展。因为地缘优势,字画收藏、交流品鉴等书法交流活动汇集在此,形成强烈的地域书法集中现象。

文人结社,是书法交流的重要形式。结社为文人交流见解、谈学议政提供条件,结社的文人也多为书法家。明代中后叶,诗社、文社、禅社、曲社等遍布浙、闽、山东、湖广等地,就晚明文人结社竟有213种[[[] 李圣华:《晚明诗歌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49页。]]。山人纷纷结社唱和,活动其中,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记载,山人孙一元、张寰、吴琉、陆昆等人结为“湖南雅社”。这些诗社规模或小十几人,或达数百上千人。万历七年,屠隆当青浦知县,邀请其老师沈明臣成立清浦诗社。万历三十一年,屠隆、曹学佺等在福建乌石山凌霄台,组建凌霄台诗社,社员达百人。崇祯六年,复社成员达二千人,六年复社大会,到会者千人,为三百年来所未见。山人结社持续时间之长,数量之多。前期有“东庄十友”“苔溪五隐”等诗社,嘉靖年间以后还有“西湖八社”“七子社”“白榆社”“南屏社”“春社气”“秦淮大社”“青溪社”等诸多社团。

明代书法的地域化过程,是通过以声色为纽带结成的区域文人群体来完成的。这些文社依地缘而成立,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的书法流派和风格。这些雅集不仅是文人交流思想、切磋艺术的平台,更是书法创作与鉴赏收藏的重要场所。

山人雅集,一是在诗书上交流、创作的舞台,二是在精神上、群体上找到归属感。山人企图通过结社活动彰显名声,从而为入府为幕、商业文化经营取得契机。

二、山人书法世俗化——作品走进商品市场

在元明代以前,书法一般是高门大族、文人高官实现自我价值和文化抱负的重要手段,是文人所垄断掌握的一门高雅艺术。明代中后期书法走向世俗化的特征是书法作为商品进行买卖交易,使书法家获得物质实惠。

明代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的种子深埋江南地区,禁海政策的放宽使大量资本涌入。吴中地区经济繁荣,物质生活提高,使社会生活、文化生活多元化,各阶层追求不同的物质享受与文化生活,尚奇心理横行,追求人生自适的观念被普遍接受,文人们讲究自我扩张与个性的生活。商人的注意力转向以书画为代表的文化消费上,游山戏水,观剧品茗,收藏书籍、字画古董成为了文人艺术化生活的标识,这无疑对书法的世俗化商品化具极大促进作用。

书画走进市场,这些收入低下的山人们纷纷走向这个独特的市场谋利。王稚登以买书画为生,声名远播,甚至有借其名以赝售,不至于糊口四方。张凤翼曾在门外张榜标示各类诗文价格:“本宅缺少纸笔,凡有以扇求楷书满面者,银一钱;行书八句者,三分;特撰寿诗、寿文,每轴各若干。人争求之。自庚辰至今,三十年不改。”[[[](明)沈瓒:《近事丛残》,广业书局,1928年,第29页。]]入幕胡宗宪的徐渭虽受重礼遇,但并无积蓄,晚年更加贫困,“及老贫甚,鬻手自给”[[[](明)焦竑:《国朝献征录》卷一百十五艺苑,明万历四十四年徐象枟曼山馆刻本。]],靠鬻书买画聊博生活之需,至老病无作,手战不能之,变买珍藏名画、书籍以疗饥。徐渭晚年半癫半狂中创作诗文书画,贫困潦倒,以卖书画为生,“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明)袁宏道:《徐文长传》,载《徐渭集》第四册“附录”,中华书局,1983年4月第1版,第1343页。]]即便没饭吃也不求富贵人家,更不肯低声下气去乞讨。与董其昌齐名的山人陈继儒,晚年不断地花巨资经营他的山林,资金来源于卖字画,现存世的许多册页、扇面、挂轴皆卖品。黄宗羲到陈继儒家拜访,在《思旧录》有如此记录:“侵晨,来见先生者,河下泊舶数里。先生栉沐毕,次第见之。午设十余席,以款相知者。饭后即书扇,亦不下数十柄,皆先生近诗。”[[[](清)黄宗羲:《思旧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40页。]]字画买卖使陈继儒家境殷实,来访者众多,知音不少。

另外,他们并不满足于单纯的售字卖文,亦从事经营出版商业活动,如山人张凤翼、梅鼎柞、陈继儒、童佩等人都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以编纂书籍为生是明代下层士人,特别是山人谋生的独到之处。

三、山人“守而勿失”到“真我面目”的书法实践

明代中期“台阁体”仍流行,书风妍媚而呆板,直到以祝允明、王宠、唐寅、沈周等为代表的“吴门书派”的出现,使书坛有了新气象。书法美学思想受前七子的文学复古运动思想影响,倡导“察其祖宗本貌”,师法晋唐,学养与疏放的艺术个性融入书法,影响深远。明代晚期禅宗思想盛行,泰州学派发展,艺术强调个性解放思潮,使得程朱理学和明前后七子提倡的拟古主义都遭到批判。山人群体重个性、重独创、重主题情感的抒发,极大地冲击了自元以来温和甜媚的书风,使明代书风得以革新。

书法样式的实践。明中期后将书法的呈现空间从书斋把玩或文人雅集的形式,逐渐转变为悬挂于墙体的欣赏方式。这种转变不仅改变了书法的观赏方式,也使得书法艺术更加贴近人们的生活,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明代在手札、手卷、团扇、条幅等传统书法样式的基础上,增添了折扇、长卷、中堂等新的书法样式。结合当时的建筑风格,拓展了书法的尺幅和形式,使巨式条幅成为时代特色。这种巨式条幅的书法作品,以其宏大的气势和独特的艺术表现力,成为了明代书法艺术的一大亮点。由于经济的发展和手工业的繁荣,制笔产纸工艺得以提高,出现了羊毫和以青檀树皮为原料所制的大规格尺寸宣纸。这些新的书写工具材料,为书写巨式条幅作品提供了可能,也使得书法艺术的表现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杂书卷册”是明代晚期探索并逐渐流行的另一种书法样式。白谦慎对杂书卷册做了说明:“‘杂书卷册’是指书法家在一件手卷或册页中,使用三种或三种以上的字体书写一组内容上毫不相关且相当短小的文体。”[[[] 白谦慎:《傅山的世界 17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54页。]]甚至这里的“杂”不单在书体上,他们打破多种字体的固有界限,重新构建,如一个字结体是篆书,但用楷书或隶书的笔法写成。总的来说,“杂书卷册”是明代书法艺术发展的一个重要成果,它体现了当时书法家的创新精神和艺术追求,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异体字在书法作品中大量使用。在明代中后期的印坛呈现多方面发展的局面,印人探索古文奇字、砖瓦陶文、杂体篆等入印章,“载酒问奇字”是晚明文人的乐趣。在明代白於山人张灏《学山堂印谱》中便能反映当时的印坛屠隆现状,印谱收罗了当时的印坛名人的印作,如雪渔山人何震等。文人篆刻的发展需求,刺激了人们对古代字体和异体字的兴趣,对当时的书法产生了深刻影响。山人群体逐渐意识到书法不仅仅是对文字的简单书写,它更是一种艺术表现。他们尝试对异体字、变体字的运用来降低文字的表意功能,通过线条、速度、形状、质感等元素的组合,从而更加专注于书法作品的形式美。

祝允明和徐渭是明代中期和晚期“山人”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草书成就非常高。现把他们的草书作品进行对比,讨论他们书法美学之间的异同。祝允明的《草书杜甫秋兴诗轴》,整幅作品得力于张旭、怀素的狂草,点画结体受二王影响,吸收了黄庭坚“点画堆积”的章法,笔画中融入了大量纵逸的长线条以及洒脱的使转笔法,恣肆纵横,气势磅礴,充分体现其“沿晋游唐,守而勿失”的思想。徐渭的《行草应制咏墨诗轴》为竖式立轴尺寸巨大的行草书作品,这种巨大的作品形式在明代中晚期之前是没有的,为徐渭独创。他的书法作品行草相杂,结字趋扁,章法密而散,不时用重笔拖长以纵势对比,整体看似点画狼藉而细节在细微之处体现。这与他主张寄予心性,追求“真我面目”一致的。祝允明与徐渭的书法思想与书法创作实践的发展变化,是山人文化影响艺术发展变化的体现。

综上所述,明代中晚期的社会变迁和文化发展为书法艺术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山人书法家们对于传统规范的挑战和对个性表达的追求在不断地探索和创新,他们在内心挣扎中丰富了中国书法的艺术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