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不孽、无景不异
肖群霖
湖北省天门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 湖北天门 431700
内容摘要:《艳异编》系明代文坛“复古后七子”领袖王世贞编撰的一部文言传奇小说集。其以“艳”、“异”为标准,分类钩采从汉魏到明代的小说、史籍和笔记中的艳异故事,今传40卷本《艳异编》分星、神、水神、龙神、仙、官掖、戚里、幽期、冥感、梦游、义侠、徂异、幻术、妓女、男宠、妖怪、鬼等17门,收文凡361篇;《续艳异编》分神、龙神、鸿象、宫掖、幽期、情感、妓女、义侠、幻术、鳞介、器具、珍宝、禽、昆虫、兽、鬼、徂异、定数、冥迹、冤报、草木等22门,收文凡163篇。《艳异编》成书伊始,即风行天下,成为滥殇于明代中晚期的情色文学之重镇。本文拟从《艳异编》成书背景入手,以其题材为依据,来阐释《艳异编》的文学特征。
关键词:《艳异编》 题材 特征
一、《艳异编》成书背景
作为独领晚明文坛风骚二十余年的“复古后七子”翘楚,王世贞展示在世人面前的文学价值取向无疑是极其正统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是其为诗为文的著名标签。而这样一个高居庙堂,“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卒赠太子少保”,且政声清越的文坛巨擘,却编撰了一部通篇怪力乱神、艳冶无双的《艳异编》,不能不说是一件极其矛盾的事情,着实令人费解。
从人的社会性来说,人是环境的产物。因此,如果把这件事情放到明季当时的大背景中去观察,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个人的历史必然也是一个族群的历史,甚至是整个人类的历史。作为明代文坛的重要人物,王世贞的历史必然是他所生活的明代的历史。
有明一朝,是一个法刑酷苛的时代,肉食者之残暴无状,虽桀纣当亦不让——仅胡蓝一案,朱元璋就大开杀戒14年,诛杀开国功臣殆尽,株连弃市者凡45000余人。其更以诗文犯忌入罪,凡触 “秃、僧、贼”之类字眼者,一律问斩。其四子朱棣更加心狠手辣,“创造”出诛连十族的超级恶法(方孝孺案)。以致官吏与文士人头滚滚成为明季开国之象,治学者皆埋头考据,辗转故纸,虽有李贽、黄宗羲之徒标新立异,亦只能潜行隐修,是为“隐学”。
在此“莫谈国是,只论风月”的严酷政治环境下,文士们虽不至于道路以目,但是言不由衷成为必修之技,只谈风月成为普遍操作。而与此同时的色情文学家们却未受苛责,甚至大受欢迎。而宫掖嗑药之风漫溢,民间欲望之道横行,渐成司空之事。时风之下,纵“复古”如王世贞,相信亦不能免俗了。
另据天津师范大学教授朱星先生考据,王世贞为人好色嗜酒,其在如狼似虎的年纪时收罗艳异之文就一点也为奇怪了。
而与此可互相佐证的是,至今尚存的明朝色情小说《剪灯新话》、《剪灯余话》等,亦分别出自官员瞿佑、李昌祺之手。可见当时官员写艳情纵不能说普遍,然亦非孤例。
二、《艳异编》的唯一题材
纵观《艳异编》全书所录524篇作品,采自《太平广记》者最多,孙楷第先生认为《艳异编》“十之七八出自《太平广记》”[ 孙楷第《戏曲小说书录解题》,人们出版社,1990年版,第16页。]。魏晋时期的篇目主要来源于晋代王嘉所编《拾遗记》,其性质是杂史性小说。笔者整理分类了宫掖一部到宫掖四部总和47篇小说,其中有17篇出自《拾遗记》。
其次是来源于明代文言小说集《古今说海》。《古今说海》名篇颇多,如《洛神传》和《少室仙姝传》。《顾氏文房小说》中的一些篇目也被《艳异编》收录,另《西湖游览志馀》也为《艳异编》增色不少。
第三是传奇。王重民先生校勘后说,“唐传奇佳篇几载入殆尽”[ 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00页]。宋人廉布《清尊录》、洪迈《夷坚志》、元人夏伯和《青楼集》和明人瞿佑《剪灯新话》等书,也是其重要来源。
另《艳异编》还有少量从正史中选取的篇目,正编卷四“金废帝海陵诸嬖”条,就直接钞自《金史·嬖幸传》。
尽管《艳异编》取材广泛,钩沉深远,又分艳、异二部,然其题材却高度集中于一个“情”字。而此“情”又与“异”相结合,生出诸多细类,计有凡人之情、人仙之情、人妖之情、人鬼之情和人物之情种种,一言以蔽之,可谓“无情不孽,无景不奇”。人仙之情、人妖之情、人鬼之情和人物之情种种自不必说,即以凡人之情为例,其所录男女艳事,无论“宫掖部”所写后宫之艳,抑或“戚里部”所录显贵之私,乃至“幽期部”所录之下里之爱,“情感部”、“妓女部”、与“男宠部”所录之历代名妓、男宠,多以畸恋奇情为主。此中又以描写大内秘辛的“宫掖部”篇目最多,几占一成。
三、从《艳异编》题材特征看明代小说的价值取向
探究《艳异编》选材趣向,大致可确认三个价值取向。
一是从雅向俗转变。《艳异编》所录故事,与正统所追求和要求的修齐治平、开疆拓土成百代世功不仅无丝毫关联,甚至可以算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其中虽有大量宫掖之事,但全部是男女之情。
其次是从常向畸转变。在正统看来,“发乎情,止乎礼”的中庸之道才是正常人伦关系,禁欲是个人修养的必炼功课。但在《艳异编》里,人间烟火找不到痕迹,循规蹈矩遭到鄙视,欲望的探索没有边际。以仙妖神怪鬼魅灵为主角的篇章自不必提,纵那些以人为主角的故事中,仙、神、鬼、妖与人相恋比比皆是,其遭遇无一不出人意表,匪夷所思。。
其三从实向虚转变。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中国传统文学自《诗经》始,讲述男女爱情的诗歌散文作品汗牛充栋,且多以写实为主。而令人意外的是,本该最擅长且最应该写实的文学样式——小说,却出现了以志怪述异为主要手法讲述男女之情的现象。
以上三个价值取向结合在一起,使《艳异编》成为一个中国传统文学史上迥异于正统的另类,它以其浓郁的神异情调和充分满足凡夫俗子偷窥欲的题材选择,极大地推动了明代中晚期情色小说的繁荣,流响所达,至今未绝。一方面不见容 于主流,一方面又获赞于民间,以致王世贞通达后竟高价回赎赠书;清道光二十四年,浙江官府下令禁毁该书;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亦明令查禁。
四、《艳异编》编选体例彰显的哲学观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重要性屈指可数的文言小说汇编,《艳异编》的编选体例脉络清晰,体系完备。它以小说主角的世俗地位分门别类,形成一个以中国传统哲学观指导的体系。比如“星”是至高无上的“天”的最显赫部分,因此 “星”部排在最前面。紧接着的当然是“神”部和“仙”部,然后各种“神”、“仙”来到人间,于是“天”“人”和谐,大道彰显——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核心和最根本的追求所在。然而只有天与人是不完整的,中国传统哲学讲究的是圆满,即天、地、人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于是在《艳异编》中,第三界“地”出现了——那是“鬼”、“怪”、“ 妖”、“ 魅”、“灵”的地盘。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艳异编》虽以谈情说爱、说神道鬼为题材,且无情不孽、无景不异,然其实本质上仍然未脱出中国传统哲学,特别是理学的窠臼,或者说,其表面上的风花雪月和神神道道,折射的是酷政高下的自由幻想,是身心禁锢下的欲望表达,是正常人在不正常环境下的本能反应,因此其一经成书,就获得了广泛认可,其价值至今仍有借鉴。
参考文献:
1、《艳异编》,[明]王弇州著,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11月版。
2、《戏曲小说书录解题》,孙楷第著,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4月版。
3、《中国善本书提要》,王重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