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爱欲困境
林马婧
济南大学 山东省济南市 250022
爱欲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不同文学作品中,关于这个问题有着不同的答案,但爱欲始终是理解人类灵魂的一把钥匙。“真正严肃的问题,是孩子能提出来的问题,只有最天真的问题才是最严肃的问题。”[1]柏拉图于人类孩提时代创作的《会饮篇》首次将爱欲问题系统地展示在读者面前,虽有七种不同论述,作者还是隐约将苏格拉底之说作为了“单一”答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实践的发展,文学的书写,求得爱欲问题的正确答案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不过人类并未因此放弃思考,爱欲作为文学永恒的主题仍旧不断给予大众以现实启发。
爱欲是昆德拉几乎所有小说的主题,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表现爱欲主题又尤其明显。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写道“他想起了柏拉图《会饮篇》中那个著名传说:以前人类是两性同体的,上帝把他们分成了两半,从那时起,这两半就开始在世界上游荡,相互寻找。爱情,是对我们自己失去的另一半的渴望。”[2]除了此种直接的引用,昆德拉对《会饮篇》中提出的爱欲主题的回应还体现在文本深处。因此本文将试图连接《会饮篇》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两部经典作品,重点从托马斯、特蕾莎、萨比娜、弗兰兹四个主人公复杂交织的情感关系、“灵与肉”、“必然与偶然”、“自我与他者”三对从古至今存在的“矛盾”入手,解读文本,深化对爱欲主题的理解,为思考现代情感问题提供路径。
一、灵与肉
“灵与肉”是爱欲主题自诞生之日起便存在的难以调和的矛盾。《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有两部分以其命名。在《会饮篇》中,鲍塞尼亚将爱分为“天上的爱”和“地下的爱”。属地的爱是一种世俗的爱,关注的是人的肉体而非灵魂。属天的爱源于一位出身与女性无关的女神,没有沾染任何荒淫和放荡。鲍塞尼亚认为“一个坏人邪恶地放纵情欲,那么这种爱是卑鄙的,而一个有道德的人高尚地追求爱情,那么这种爱是高尚的。”[3]也就是说,在鲍萨尼亚看来,真正的爱是舍弃肉体、关注灵魂。跟鲍塞尼亚的观点不同,阿里斯托芬则认为“我们每个人都一直在寻求与自己相合的那一半”[4]。爱不是纯粹的精神追求,而是根植于身体的原始冲动。从而在爱情中,性爱并不是可耻的;反而,贬低肉欲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虚伪的。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笔下的人物虽皆深陷“灵与肉”的漩涡,但在该表象之下,昆德拉并非没有选择——灵与肉都有存在的意义,但灵重于肉。就托马斯而言,他曾跟几百个女性做爱并沉醉其中。但由于特蕾莎的出现,托马斯最终与这些女性绝交,并产生了“爱情并不是通过做爱的欲望(这可以是对无数女人的欲求)体现的,而是通过和她共眠的欲望(这只能是对一个女人的欲求)而体现出来的”[5]的思考。就特蕾莎而言,因为原生家庭的伤害,她一生都在“灵与肉”之间挣扎。特蕾莎单身时,以书为信号,寻求有灵魂共鸣的另一半;婚姻关系中,放纵的肉欲仅是特蕾莎报复“挚爱”托马斯的工具,除此之外并无欢愉。就萨比娜而言,面对与她有着众多“不解之词”的弗兰兹,空洞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嘲笑着她滑稽的裸体。
二、偶然与必然
在昆德拉笔下,托马斯与特蕾莎的故事始于“六次偶然”。在托马斯看来特蕾莎如同绝对偶然的化身,自己是被自然而然地推到特蕾莎身边。托马斯与特蕾莎一次无关紧要的谈话也让托马斯醒悟,“特蕾莎爱上他而不是 Z,完全出于偶然。除了她对托马斯现实的爱,在可能的王国里,还存在着对其他男人来说没有实现的无数爱情。”[6]但这些偶然在特蕾莎的视角下仿佛又变成了必然。虽然她与托马斯的相遇是巧合,但这些巧合绝大多数都在不经意中就过去了。“如果不是托马斯,而是街角卖肉的坐在酒吧的桌子旁,特蕾莎可能不会注意到收音机在播放贝多芬的乐曲。”[7]
生活中何为偶然,何为必然?看似简单的问题,稍加思考,仿佛就难以定义。正如阿里斯托芬的论述,他将复杂的爱欲问题化作具体生动的故事,无数次给在爱情中迷失的人类以极大的安慰。但冷静思考,谁是真正的“另一半”?萨比娜不是托马斯的另一半,特蕾莎是吗?如果特蕾莎不是,那当真正的另一半送到托马斯面前时,托马斯该选择谁呢?是出于“偶然”的特蕾莎,还是出于“必然”的另一半?何为偶然,何为必然?
生活终究不是哲学,时间浪潮的推动常常使人无暇斟酌。偶然也好,必然也罢,珍惜健康的关系,用心对待,让“偶然”自然汇聚为一生“必然”之挚爱。
三、自我与他者
韩炳哲在《爱欲之死》中,对现代社会自我与他者关系进行了反思。他认为,在消费社会和信息社会中,现代爱情已经失去了其原有的活力,同质化的生活方式和情感体验使爱欲失去了生存空间。因为“爱欲的前提是作为他者的非对称性和外部性”。如果只是为了在他人身上找寻和确认自我,爱欲必将面临困境[8]。在现代社会,人们更多地将坚持自我当作潮流与正解,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大大增强,如何处理自我与他者间的关系成为当下爱欲主题思考的关键。
当提到“自我与他者”时,“强者与弱者”、“爱与被爱”这两对关系如同锁链般被一同拉出。受传统认知、亦或是刻板印象影响(例如,《会饮篇》的注释中提到,在古希腊社会盛行同性恋之中,成年男人是主动者,被爱的少年则是被动者。一般来说,由成年男人去追求美少年,成年男人在获得美少年爱的同时,需要对美少年进行品德智慧上的教育),强者与被爱方似乎更容易保持自我,弱者与施爱方更多沦为“他者”。
为更好论述此“矛盾”,笔者将单纯就托马斯与特蕾莎、萨比娜与弗兰兹这两对关系来谈。
在托马斯与特蕾莎的关系中,随时间的推移,二人“强者与弱者”的身份发生转变,“自我与他者”由对立走向统一。“她和他过去生活中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既不是情人,也不是妻子。她只是个他从涂了树脂的篮子里抱出来,安放在自己床榻之岸的孩子。”[9]托马斯最初因“同情”对特蕾莎产生非一般的情愫,在关系中是所谓的强者,坚持“自我”,与众多情妇联系不断,一度给特蕾莎的肉体与精神造成了巨大的折磨。然而随着关系的发展,特蕾莎于某一天突然发现,托马斯老了。他由医生转行成为卡车司机,定居乡下与所有情人斩断了联系,他头发花白,精疲力竭,指头僵直,再也握不住外科医生的解剖刀。“她泡在热水里,想着自己耗费一身的精力,滥用女人的软弱来对付托马斯。人们都倾向于把强者看成是有罪的,把弱者看成是无辜的牺牲品。可是现在,特蕾莎意识到:对她和托马斯来说,事实则相反!甚至连她做的梦,都好像摸准了这个强大的男人唯一的弱点,向他展现特蕾莎的痛苦,使他不得不退步!特蕾莎的软弱是咄咄逼人的,总是迫使他就范,直至他不再强大,变成她怀里的一只野兔。”[10]“变成一只野兔,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忘记他是强者,这意味着从此谁都不比谁强。”[11]
关于萨比娜与弗兰兹的感情纠葛。在这段关系中,萨比娜始终坚守“自我”,认为没有一个男人适合她,强弱皆不行。在萨比娜看来,弗兰兹做爱时如同一个婴儿,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因此萨比娜不辞而别。与萨比娜在关系中的“强”不同,弗兰兹享受“弱”。在弗兰兹看来,爱就是放弃力量。他不断因爱而妥协,结束婚姻,参与“伟大的进军”,最终如愿紧握着萨比娜“欣赏他的力量”死去。坚守“自我”优于成为“他者”吗?萨比娜的经历为读者提供了答案。萨比娜在离开弗兰兹后的某个夜晚意识到,“突然间,她恨不得和弗兰兹待在一起。”“她悔恨当初太不耐心。假如他们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也许他们就会渐渐地开始理解彼此说的话。他们的言语会像非常腼腆的情人一样,羞涩地慢慢相互靠近,而他们的乐章会开始与对方融为一体。可为时已晚。”“是的,为时已晚。”[12]
爱欲关系中的自我与他者不应对立,而应作为两个主体相互交涉,同时这两个主体都是将他者置于最高优先级的。关于如何处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曾直接给出答案——特蕾莎对卡列宁的爱。特蕾莎对卡列宁的爱是一种无私的爱、自愿的爱,她无条件地投入其怀,不以渴望得到卡列宁的爱为目的,也从未想过改变卡列宁。这种没有冲突,没有撕心裂肺的场面的牧歌式的爱或许是我们每个深处情感关系中的人应学习与实践的。
四、结语
探索问题的价值不在于确定某个问题答案,而在于不断找寻答案的流动的过程。关于爱欲主题,无论《会饮篇》,还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们都无法从中找到放之四海皆准的答案。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翻开经典文本,思考当代社会,探索人生问题,或许就已是意义所在。
参考文献
[1]
[2]
[5]
[6]
[7]
[9]
[10]
[11]
[12][捷克]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许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167,291,17,42,62,8,382,386,151.
[3]
[4][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220,229.
[8]邢力菲.论米兰·昆德拉小说中的爱欲困境及反思[D].陕西理工大学,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