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略图

论《退职夫人自传》中的女性反抗精神

作者

冯阳

济南大学

一、反抗唤起自我意识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1]波伏娃的这句名言直接点明了女性的“身份”和“特质”,意在说明,“女人”这个概念所包含的一切是社会、文化、历史等力量建构的结果,而非生来如此。这种后天的限制性处置让女性千百年来处于弱势地位,沦为父权、夫权甚至皇权的牺牲品。当娜拉出走的故事传入中国,震惊无数困于不幸家庭、婚姻的女性,愈来愈多的女性通过反抗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寻求自我言说的途径,构建独立的主体人格。

潘柳黛笔下的柳思琼,首先是通过对家庭的反抗实现自我意识的觉醒。思琼生长在一个父母婚姻破裂的旧式家庭,始终处于“边缘人”的地位,家庭的冷漠、窘迫的经济、父母权衡利弊的选择,非但没有压垮她,反而催生了她强烈的逃离欲望与独立意志。“生活给我的压榨,使我的脑子已变得非常简单,我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着,便是开发自己的前途,增加自己的收入。”[2]当思琼走出家庭,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时,也是她从精神上挣脱家庭枷锁、宣告自我存在的开始。通过经济独立,思琼彻底斩断了寄生关系,不仅获得了生存的资本,更重要的是赢得了作为“独立的人”的尊严与话语权。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所强调的,经济独立与精神空间对于女性创作至关重要。思琼的“出逃”与独立,正是为自己赢得了这“一间房”和“五百英镑”的基础。唯有反抗家庭施加的桎梏,女性才能真正启动“成为自我”而非“被塑造为他者”的历程,这是走向完整人格与自由选择的必经之路。

古往今来,无数女性前仆后继的走入婚姻,期待着终生甜蜜,然而总是事与愿违的占多数。一场失败的婚姻,卷走了思琼的职业、声望和累积的财富,除了留下一个孱弱的孩子,一切都让她身心俱疲。一系列的变故让柳思琼认清了婚姻的实质,这些都通过她的反抗得以观之。起初思琼惧怕丈夫的威严,自从因归家太晚受到丈夫家暴,思琼“眼睛里布满了懦弱的,对他疑惧的光彩。”在经历了丈夫反复的恐吓之后,思琼鼓足了勇气,“我的愤怒像火一样燃烧着”,在丈夫再次家暴她时勇敢反击。这次反击,不仅是身体的抗争,更是对施暴者权威的悍然挑战,是思琼内在主体意识从压抑中迸发、宣告“我不可侵犯”的关键转折点。“没有爱情的男女关系,就是卖淫,虽做夫妻,也是如此的⋯”[5]这句宣言,是柳思琼彻底挣脱婚姻枷锁、夺回自我定义权的响亮号角。随着婚姻的起伏,思琼完成了痛苦的蜕变,以“我”为生活的核心,才能使一切喜怒哀乐具有真实的美丽。“一切遭遇到的,就去承受,有多少女人,活得是像我这样复杂丰富呢?”[6]潘柳黛借思琼之口,不仅道出了个体的坚韧,更张扬了一种拒绝被不幸婚姻定义、在废墟上重建自我的女性力量。

柳思琼的反抗历程层层深入,在挣脱家庭桎梏、逃离不幸婚姻后,其最具革命性的抗争转向反抗内化的父权观念和传统女性规范,从而真正实现主体性的建构。首先,思琼向长久以来的女性附属地位发出了拒绝之声。无论是婚前自力更生、勇于挑战获取工作,还是婚后经济动荡中坚持办报谋生,甚至在同行污蔑她为“文妖”的压力下,柳思琼从未放弃自食其力。当思琼拿起笔来坚持写作,正是她以笔为旗对不合理社会性别分工的无畏反击。更深层的反抗,则是对女性身体与欲望所有权的激烈争夺,体现为对传统社会伦理道德的彻底反叛。例如在当时社会环境下“离经叛道”的种种情感关系,都真诚的展露在柳思琼的剖白中“太忽略男女的性别⋯没有爱一个人,就对他太亲热”[7]。这些惊世骇俗的行为和坦诚的言说,其本质是柳思琼对自我身体和欲望绝对主权的宣告。她不再允许社会伦理或男性标准来定义她的“纯洁”或“堕落”,而是以自我方式探索身体经历,以女性感受言说复杂情感。通过经济独立确立社会身份,通过身体实践和欲望言说夺回身体主权,思琼最终实现了从“被定义的他者”向“自我定义的主体”的惊险一跃。正如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中呼吁女性“书写你自己”,柳思琼正是以自己充满争议的生命历程和坦诚无畏的书写,实践着这种“用身体写作”的反抗,在解构旧规范的过程中,奋力建构着属于女性自身的、不受限的主体存在。

二、反抗描绘成长路径

思琼在职业和爱情选择上的转变,是其个人成长的一大助力。迫于经济压力辍学后,她无奈选择不喜欢的教师职业谋生,这份工作于她,谋生的意义远大于自我的满足。然而,当生活陷入窘境,思琼勇敢地向记者这份理想职业迈出了关键一步。在真正适合自己的土壤中,她迅速崭露头角,成就了上海滩的声名与日后的东山再起。娜拉出走怎么办的问题,潘柳黛给出了回答,“饿死”和“回来”

都是错误,用自己的劳动换取报酬才是正解。这种经济独立进而导致了精神独立,深刻重塑了她面对爱情的态度。思琼骨子里曾浸透着对传统的畏惧。醉酒失身于老师陈浩后,尽管并无爱意,却迫于旧俗的无形压力,思琼委身做了陈浩的情妇。感情生活上的不幸开端令思琼尤其向往真正的爱情,因而思琼被阿乘“蛇一样的情热而缠绵的”“爱力”诱惑住了。当她一步步认清这场婚姻欺骗的本质,思琼对待感情的态度变了,“我接受了命运所给我的⋯我的心是坚毅和无言。[8]”思琼意识到自我独立才是最大的安全感。她学会了在感情中保持自我,不再无底线的妥协和忍让,这种转变使思琼获得了稳定的内核,她能够以更加宽容和豁达的心态看待过去的经历。正是职业抗争赋予的独立根基,与情感磨难催生的清醒自觉,共同锻造了柳思琼坚韧而成熟的灵魂,将一个历经风雨却愈加挺拔的女性形象,清晰地呈现于读者眼前。

柳思琼的成长历程,也深刻体现在她对社会性别秩序认知的嬗变上。初期,内化的社会规训使她下意识的认为,婚姻具有不可剥夺性,女人作为附属品嫁给男人之后,无论现实如何,承受是唯一的出路,因此面对出轨的丈夫,她选择了隐忍。但当她用“退职”来形容婚姻关系的终止时,思琼已经从心底蔑视社会中男女不平等关系了,思琼彻底解构了婚姻的神圣,认为婚姻不过是一场可以自由终止的契约关系。“退职”不仅是柳思琼这一个体的反抗行为,更是潘柳黛对霸道男权的有力控诉。社会性别规训是对女性隐形的压迫手段,潘柳黛意识到这一点,并借柳思琼之口发出反抗之声:“当一个人沉沦在海里,找不到一只船时,那么能够抓住一块木头也是好的。[9]”思琼在刚刚生产孤立无援时,选择了可以依靠的有妇之夫阿康,从传统道德来看,思琼的选择势必要受到“不守妇道”的谴责,然而随着柳思琼的成长,她完成了从“他者”到主体的认知重构,后期思琼对贞洁观的蔑视,对情欲的正视和男女关系的处理,已经显示出,思琼不再认为女性是男性的所属物,而是充分尊重自我意志,将个人感受放在首位。思琼对社会的认知转变,从内化接受到批判解构再到主体实践,与女性独立人格的健全成长紧密交织、相互促成。柳思琼最终从层层制约的性别压迫环境中突围,其成长轨迹本身,深刻彰显了潘柳黛对女性命运思考的前瞻性与抗争精神的可贵。

柳思琼的成长,其核心熔炉则是她深陷其中的不幸婚姻。这段经历并非仅仅是苦难的集合,更是她被迫进行自我锻造、最终确立主体性的关键经历。在与自己第一任丈夫阿乘的婚姻中,思琼经历了幻想的破灭,自我意识的逐渐觉醒,面对阿乘的种种行为,如家庭暴力、语言贬低、精神控制甚至还有权衡利弊后的抛弃,思琼由开始的自我宽慰“只要男人在我身边的时候,是真的爱我,那么就够了”,到逐渐质疑能否一直活在甜蜜的谎言中。最终,思琼彻底看清了这场婚姻的真相“阿乘误会我有钱而和我结合,了解我没有钱而同我分开”,面对家暴奋起反抗,最终促成了离婚。正是在反抗这段窒息性婚姻的过程中,柳思琼完成了至关重要的自我重塑与能力构建,思琼在反抗中学会寻找情感表达的正确方式。思琼在后期处理与丈夫阿乘的关系时,已经基本杜绝了早期的谨小慎微,而是用更加理性、平和的语言与之交流。在反抗不健康的婚姻关系过程中,柳思琼也建立了健康的人际关系体系,面对婚姻的破裂,思琼并没有自怨自艾,而是以乐观积极的心态看待未来,情感的平和与心理的坚定也是这段不幸婚姻给予她的幸运礼物。柳思琼的成长故事表明,女性可以通过在压迫结构内部的觉醒与反抗,重新塑造自己,成为自身命运的主体。这种在困境中浴火重生的主体性建构,正是其成长最深刻、最宝贵的意义所在。

四、结语

潘柳黛在《退职夫人自传》中塑造的柳思琼这一形象,以“退职”消解了婚姻的神圣,以身体实践颠覆了贞洁规训,其中所蕴含的反抗精神,既是民国女性突破父权禁锢的缩影,更在当代语境中显示出先锋性的价值。柳思琼拒绝成为“贤妻良母”行为选择,与当下的女性觉醒形成了跨时空呼应。从柳思琼到当代女性,反抗的形式在变,但对主体价值的坚守从未改变。潘柳黛留下的精神遗产,不仅是对民国女性困境的文学记录,更是对所有时代女性的邀约——唯有将“成为自己”作为毕生事业,才能在持续的权力博弈中,守住“人”的尊严与自由。

参考文献

[1]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黄涛梅.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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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8]潘柳黛.退职夫人自传.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08

[9]贝尔・胡克斯.写给所有人的女性主义.[M].张艳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