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棺材板的青春长征
张乃华
如东县古坝镇
一 、寒夜启程
1974 年的腊月,苏北平原正经历着十年不遇的严冬。的田野上覆盖着一层薄霜,在暮色中泛着惨白的光。十八岁的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呵出的白气在棉帽檐上结成了细小的冰晶。
“三侯,路上当心些。" 父亲把捆棺材板的麻绳又紧了紧,皲裂的手掌在木板上摩挲出沙沙的响声," 这年头政策紧,要是遇到盘查 ..." 父亲叫我的乳名吩咐道。
“爹,证明我都揣在内兜了。”我拍了拍鼓囊囊的棉袄,故意把声音放得轻快," 马站长不是说了吗?金沙镇的木器厂正缺原料,这批板子能多卖两成价。"
暮色中,那辆永久牌二八自行车像头负重的老牛,后座两侧各绑着五块棺材板,车把上还挂着个鼓鼓的布包。我在心里默算:二十二块的本钱,要是顺利的话,刨去给马站长的好处费,能净赚六块五——够给小弟买双棉鞋,再扯三尺布给娘补衣裳。
西北风卷着枯叶掠过晒谷场,生产队仓库墙上的 " 割资本主义尾巴 "标语被刮得哗啦作响。我缩了缩脖子,想起上周村头批斗 " 投机倒把分子" 的场景,脊背窜过一阵寒意。我下意识摸了摸内兜里盖着大队红章的证明——那是父亲用珍藏的" 大前门" 香烟换来的护身符。
“走咧!”我蹬上车时,听见棺材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120 公斤的重量让自行车像喝醉似的左右摇摆,车链子立即抗议般地咔咔作响。后头传来母亲的喊声:" 三侯!玉米饼在包袱里!"
二、 断链危机
出古坝镇不到十里,天就彻底黑了。车头挂着的马灯在坑洼的土路上投下摇晃的光圈,像随时会被黑暗吞没的萤火。我的棉袄早已被汗水浸透,冷风一吹就结成了冰壳,摩擦着后背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路过马塘镇供销社时,橱窗里的三五牌座钟显示六点二十。我正盘算着要不要歇口气,突然听见" 咔" 的一声脆响,脚下一轻——车链断了。
“同志,修车的在哪?”我拦住了个穿蓝布棉袄的中年人。对方警惕地打量着我和那车棺材板,鼻孔里哼出两股白气:" 这个点?等着明天吧。" 说罢快步走开,像是怕沾染什么晦气。
我蹲在供销社屋檐下,借着马灯检查断裂的车链。铁链的销轴断了半截,黑乎乎的机油沾了满手。我想起包袱里还有根麻绳,试着把链条绑回去,可一蹬踏板绳子就松脱了。
“操!”少年人的火气猛地窜上来,我踹了车轮一脚,棺材板相撞发出空洞的回响。暮色中,几个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立刻清醒过来—这年月,带着棺材板本身就是种可疑行为。
寒风卷着细雪粒子开始敲打窗棂。我把棉手套往车座上一拍:" 不就是三十公里吗?红军长征两万五都走过来了!" 我调整了捆货的绳索,将车把上的马灯系在车把上间,深吸一口气推车走进了风雪之路。
三、 民兵盘查
深夜十一点,五总大桥的轮廓终于在风雪中显现。我的解放鞋早已湿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吱的水声。右肩因为长期受力变得麻木,像是长在了车把上。我机械地数着步子转移注意力:"... 二百九十七、二百九十八..."
“站住!干什么的?”
两道手电光突然刺破雪幕。我眯起眼睛,看见两个戴红袖章的身影拦在桥头。较高的那个已经伸手抓住了车把:" 深更半夜的,拉棺材板搞投机倒把?"
“同志,这是祖坟搬迁的棺材板。”我声音发颤,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我想起父亲的叮嘱,赶紧补充:" 我有证明!"
矮个民兵一把夺过证明,就着手电光看了半天:" 古坝公社的章?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 他故意把纸抖得哗哗响," 现在政策严打倒买倒卖,这车货得扣下调查。"
我感觉血液都冻住了。我盯着对方嘴角的燎泡,突然福至心灵:" 两位同志辛苦,抽根烟暖暖?" 从内兜摸出那包雪峰烟时,我的手指擦过了兜底冰冷的硬币——那是留着渡船用的最后两毛钱。
“哟,带过滤嘴的。”高个民兵态度明显软化,就着同伴的火点着烟,美美吸了一口,”小伙子挺懂事嘛。”
矮个民兵仍不依不饶:" 证明我们要核实,烟 ... 先放着吧。" 我会意,连忙把整包烟塞进对方手里:" 应该的应该的,您慢慢抽。"
当民兵终于挥手放行时,我的棉袄后背已经结了一层冰碴。推车走过桥头,我回头看了眼还在吞云吐雾的两人,突然想起批斗会上那些挂着 "投机倒把 " 牌子的 " 罪犯 "。少年人第一次模糊意识到,有些规则比风雪更难对付。
四、生死跋涉
后半夜的风雪更大了。我的棉帽结满了冰溜子,像顶着一头水晶冠冕。
饥饿感变成胃里的一把钝刀,我摸出包袱里的玉米饼,发现已经冻得像块板砖,啃上去直掉冰渣。
“不能停 ...”我在心里默念。上次邻村有人夜里冻死在路上,收尸时手脚一碰就断了。我开始用背诵毛主席语录来保持清醒:"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一段语录换十步路,像给自己的双腿上发条。
路过一片坟地时,马灯突然灭了。黑暗瞬间吞没了整个世界,只有棺材板在风雪中发出诡异的呜咽。我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我想起老人们说的 " 鬼打墙 ",赶紧摸出火柴。颤抖的手划到第五根才点燃灯芯,微弱的火苗照亮前方——雪地上赫然有自己刚刚走过的脚印,原来是在原地打转。
“他娘的!" 我破口大骂,不知是在骂鬼、骂路还是骂这该死的世道。我发狠似的咬破舌尖,血腥味混着冰碴咽下去,突然有了力气,推着车冲出了那片坟地。
天蒙蒙亮时,我的视野开始出现重影。我看见路边的杨树变成了持枪的民兵,雪堆化作了拦路的关卡。有几次我差点连人带车栽进沟里,全靠棺材板的重量把车拽了回来。
“到了!到了!”当”金沙镇木器厂”的牌子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的眼泪瞬间冻在了脸上。我踉跄着推开厂门,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在喊:" 马站长!货 ... 货到了 ..."
五、 人生账本
马站长拨弄着算盘,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雪光:" 二十八块五,按说好的。" 他把钞票推过桌面,突然压低声音:" 下次有这种货,直接送后门。1
我攥着钱的手抖了一下。我想起五总大桥那两个民兵,想起雪地里啃玉米饼的滋味,最后想起小弟冻裂的脚后跟。" 成。" 我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不像十八岁的青年。
回程是顺风。修复后的自行车在雪地上划出蜿蜒的轨迹。我摸出兜里盈利的六块五毛钱,突然笑出了声。这够买九斤猪肉,或者二十斤白面,又或者 ... 我摸了摸怀里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新华书店的标价四本正好六块五。
风雪渐渐停了。朝阳给苏北平原镀上一层金边。我的自行车掠过一个个村庄,广播里正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少年人忽然明白,这趟 " 棺材板长征 " 教会我的,远不止六块五毛钱的价值,它是我精神成长、权力认知的种子。
( 作者:江苏南通市通州区教育局退休教师)于 2025 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