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礼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记得小时候的夏天，晚饭后外婆总会带我在院子里乘凉数星星。她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搂着我，哼唱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军歌，给我讲红军长征路过遵义时替老百姓挖土豆干农活，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有次太姥爷牵着外婆给路过的战士送了一些土豆，他们说什么都不要，只是回了一个军礼，外婆那时还不懂军礼的意义，但那个场景却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里。外婆也会教我敬礼，也许是岁数太小，我的军礼很不标准，总是像招手一样把手立在耳朵边，掌心朝前，她总会耐心地替我纠正，让我把手掌翻下来，看我煞有介事的样子，外婆脸上满是笑意。

在我的记忆里，打小我就经常和外婆一起吃火锅。我总是在菜下锅没几秒就会夹起来问外婆：“熟了吗？熟了吗？”“这还生着呢！”外婆赶紧拦住猴急的我。可没过多久，馋嘴的我趁外婆一个不注意，就夹起来咬上一口。外婆摇着手，急的直跺脚，可我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把一片白菜吃完了。我调皮地冲她扮着鬼脸。外婆无奈地笑了笑：“罢了罢了，吃的生好当兵，你长大要当兵去喽！”“那我就去当好兵，吃的生！”我的话逗的外婆哈哈大笑，她夹了几片煮熟的肉放在我碗里，满眼宠爱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外婆那句话是黔军部队的一句俗语。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战士们能在战斗间隙能吃上几口半生不熟的食物，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外婆的熏陶下，解放军那坚定的信仰逐渐印在了我的脑海中，也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2021年，我当着家人的面，拿出了国防征兵宣传单。“我要当兵！”我认真地向家人宣布。他们十分震惊，也非常不解。“你当什么兵？”“放着好的大学不上，去部队干什么？”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我，希望我能改变主意。“怎么不能当兵了？”一向说话和蔼的外婆声音突然高了许多，一下子镇住了所有人。“咱屋里头能出个兵，那是光荣！”外婆看向我，眼中满是肯定。

外婆的支持加上我的坚持，我顺利地踏上了从军的路。离别的时候，外婆不顾家人的劝阻，迈着蹒跚的步伐走来送我。那时她因风湿病腿经常肿胀，走几步就疼得不行。她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斑白的鬓角流下。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却只是流着泪和我深深地拥抱，“参军光荣”的绶带上的金粉沾到了外婆脸上她也不舍得放开我。我忽然发觉怀里的外婆是那么的瘦弱矮小，我在时光里慢慢长大，她却在岁月中悄悄老去……我把大红花戴在她的胸前，她开心地挺了挺已经有些驼了的背，生怕过往的行人不知道她有个当解放军的孙子。那一刻，外婆那写满故事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抬着下巴，嘴角高高的上扬，她在为我骄傲。

那天外婆用刚学的输入法给我发了几条微信：“你要勇敢，当兵是件特别光荣的事儿，你要好好练本事，做党的好战士……”我不知道为什么外婆对我当兵有这么多的嘱托，但我能感觉到外婆心中对军人那种别样的崇敬。送我们去车站的大巴缓缓启动，车窗外的外婆胸前带着我送她的红花，艰难着迈着小碎步跑着。她一边跑，一边做着一个有些奇怪的动作——她把右手放在耳朵边，似乎还在努力的翻着手掌。外婆岁数大了以后，胳膊就抬不了多高了，我想她一定是在挥手说再见。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逐渐模糊，也冲她摆着手。车走远了，我不舍地把头伸出车窗，远处外婆的身影逐渐缩小，我看见她还是保持着那个手放在耳朵上边的动作，我用力地挥了挥手，做了最后的告别。我终究没有明白外婆那个有点奇怪的动作的含义，匆匆地去当了兵。

来部队的生活十分忙碌，我只能在周末给外婆发去视频，往往聊不了几分钟，就会被集合的哨声打断，外婆总是说：“快去快去，当兵要听命令。”我冲外婆摆摆手，冲出宿舍门，心想着下周一定和外婆好好说说话。

终于到了周六，那天的阳光很温暖。爸妈告诉我外婆生病住院了，我着急地打开手机发去视频。屏幕那边满头白发的外婆躺在病床上，人瘦了一圈，很是憔悴。一看见我，外婆立刻强撑着打起精神，笑吟吟地给我打招呼。她看着穿着常服的我，问我胸前那个红色的服饰是什么。我告诉她那是国防服役章，每个军人的衣服上都有一枚。班里的战友也都过来给外婆送上祝福，她欣慰地笑着，看着我们轻轻地说：“真好。娃娃当兵真好……”

如果我知道这是和外婆的最后一次说话，我一定会多说几句，说什么都行。

视频到最后，外婆躺在床上，使劲地抬起右手，她又一次把手放到了耳朵上边，还调整着手掌的角度。“婆婆，你是不是累了，想给我招手说拜拜呢？”我逗着外婆，希望她能开心点。外婆看起来很虚弱，但她还是像我小时候一样，宠溺地看着我，嘴角努力地咧开，微笑着想说什么。可她那时候似乎连说话都没力气了，嘴里重复着两个字，我以为她在叫“原原”，就赶紧答应：“婆婆，我在呢！”她好像摇了摇头，无比慈爱地看着我，然后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粗心的我并没有看出外婆的遗憾，以为她就是困了睡着了，可没想到外婆再也没有醒来。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我看着手机相册里外婆那慈祥的笑容，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外婆说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原原呀，你要坚强勇敢，在部队好好干，你是婆婆的骄傲呀……”“知道啦婆婆，这你别担心啦！”想到总是应付一般地回应婆婆的叮嘱，我内心的悔意一下子涌了出来。

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要让天上的外婆看到我在部队最好的样子。我藏起了悲伤，和往常一样去站夜哨。单位驻地在西南，夜晚的星星又多又亮，让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和外婆在院子里数星星的场景。“把手放在耳朵上边，手掌翻过来……”我耳边突然想起外婆纠正我敬礼的声音。

敬礼？！我突然一阵恍惚，外婆送我走时，那个把手放在耳朵上的动作不是在给我挥手，生命最后一刻她也不是想向我告别，那两个字就是“敬礼”……只是外婆真的老了，她那么使劲地抬胳膊也抬不了那么高，但她还是想让我知道，她在给我敬礼，她是想看到自己最骄傲的解放军孙子穿着军装给她敬一个真正的军礼！

此刻的我已经泪流满面，心中满是歉疚。璀璨星空中有一颗格外耀眼，我仿佛看到了外婆的样子，如果她在，也一定会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替我擦去泪水，笑着给我讲解放军的故事。我抹了抹眼睛，整好衣服，仰起头，冲着星空的方向，庄重地抬起右手，敬出了这迟到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