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哲学视域下麦克尤恩《钢琴课》中的死亡书写
刘睿祺
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省沈阳市 110801
摘要:古今中外,死亡始终是文学创作中一个不可或缺且深具意义的主题。麦克尤恩在《钢琴课》中巧妙融合当下复杂的时代背景,赋予其对死亡内涵与人生意义的深刻思考以鲜明的时代烙印。主人公罗兰在人生旅途中亲历的个体以及群体的死亡,并逐步深化了对死亡本质的理解以及对生命真谛的体悟。从对死亡的畏惧逃避到对人的必死的悲观再到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积极的思考与追求,麦克尤恩通过死亡书写借罗兰之口呼吁读者把握机会,用积极的生活态度与行动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他站在全人类的高度,倡导人们共同为所爱之人及后代肩负起守护世界的重任,确保美好世界的传承。
关键词:伊恩·麦克尤恩;《钢琴课》;死亡书写;生命政治
引言
死亡的意义或价值问题,说透了就是一个赋予有限人生以永恒(或无限)的意义或价值问题,因而归根到底是一个人生的意义或价值问题。[1]5哲学家们对自己死亡的哲学思考和哲学态度常常是他们整个哲学的一面镜子[1]7,作家在作品中的死亡书写亦是如此。死亡这一主题在不同文化和时代背景下被赋予了丰富多样的意义和表达形式。伊恩·麦克尤恩在2022年居家隔离期间所创作的小说《钢琴课》,便反映了全球疫情时代的影响,使74岁的麦克尤恩对人类社会的未来进行了深入思考,并对生命价值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此背景下,麦克尤恩在《钢琴课》中融入了他对于人与他人、个人生命与群体生命的联结以及对于个人价值实现与人类世界创造关系的探寻。
1 父亲罗伯特之死——对死亡的陌生与抵触
恐惧与陌生,是像罗兰一样在和平时期成长起来一代面对死亡时的共同感受。“以前,没有人能在童年的成长过程中不遇到家人去世的情况。但是,在经济繁荣的西方,在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大规模屠杀之后,活着而不接触死亡就成了这受到保护一代人所特有的特权和脆弱之处。这一代人在性、物质等方面大声索取、迫切渴望,而面对死亡却紧张不安。”[2]264父亲罗伯特因脑梗突然离世,这对于生长在和平年代的罗兰而言,这首次直面死亡的经历,使他猛然间意识到了死亡的现实性。
罗兰刚踏入殡仪馆时,对于父亲的辞世仍未产生真切的感受,“他感到焦虑不安,仿佛父亲的死还没有发生一样。 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结果悬而未决。只有儿子作为见证者出现在尸体面前才能使波函数坍塌,从而杀死父亲。”[2]270在他揭开棺盖目睹父亲遗体之前,死亡尚未成为他心中的现实。作为无神论者,罗兰清楚地意识到人死后并无灵魂存在,但是此时的他感叹到“相信灵魂,相信一个已经消逝的东西,是多么容易、多么诱人啊![2]272”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是罗兰仍希望这并不是父亲生命的终结,这种类似于原始死亡观的幻想是对死亡不可避免性和终极性的否定。父亲躺在棺木之中,身着与其平素品味迥异的衣裳,“黑色西装、白色衬衫、黑色的领带和鞋子搭配灰色的袜子。有褶皱和饰边的缎面内衬给人一种异装癖的感觉。少校肯定会讨厌这身衣服。”[2]271面容上凝固着一种他生前从未展露过的神情:“嘴巴是一个巨大的微笑的缝,像邮筒的口子,整张脸都是围绕着嘴巴形成的。他的额头上挤出一道沉思的皱纹,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表情。”[2]271对父亲身上不相称的衣着以及怪异的表情的细致描绘凸显了罗兰眼中已亡的父亲给他带来的陌生感,使他感到躺在那里的并非是他的父亲。看着棺中父亲陌生的脸庞,他想要寻找内心应有某种感受,“但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悲伤,没有解脱,没有愤怒的指责,甚至没有麻木。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2]272罗兰对父亲去世的冷漠和逃离冲动,实际上是因为他缺乏对死亡的真实体验和感受,导致他对死亡的恐惧和逃避欲望,引发了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
罗兰对于父亲未离世的幻想,实则是对死亡存在的否认和抵触;对于已故父亲的陌生感,亦是对死亡本身的陌生和恐惧,但父亲罗伯特的死亡使罗兰明白“何时死亡的不确定性与死亡的确定可知是同行的。”[1]269
2 母亲罗莎琳德之死——对死亡认识的局限性
相对于在父亲去世时的慌张不安,罗兰但在母亲罗莎琳德逝世时显得坦然。罗莎琳德晚年患有血管性痴呆,导致记忆、语言和认知功能逐渐丧失,罗兰在母亲健康恶化时就开始准备后事,并将她安置在提供临终关怀的养老院。罗兰前去探望罗莎琳德时,由于语言和认知能力受损,她已经无法辨认出罗兰了,但常会对罗兰说一些断断续续却蕴含诗意的话语,如“日光使你高兴”、“爱就追随者你”等。罗兰将这些话语记录下来,编纂成诗,置于罗莎琳德葬礼手册的尾页,以此作为对母亲的怀念。罗兰面对母亲遗体已不再像初次时那般茫然失措,他凝视着母亲的遗体,“罗莎琳德躺在黑暗之中。但她不在那儿,也不在任何地方,死亡最简单的特征又一次出现,但总是让人震惊——缺席。”[2]356这次他没有逃避,承认了母亲的死亡象征着一个生命实体的消失,即个体存在的“缺席”。
第二次面对死亡,罗兰显得平静坦然。然而,他为罗莎琳德所作的悼词透露出了他对死亡和人生意义的悲观看法。“当她出生时,俄国革命还有两年才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才刚刚开始其可怕的杀戮……第二次世界大战也即将开始,其造成的伤亡更加惨重。这一切将塑造罗莎琳德的一生和她所认识的每个人的生活。到了她生命的尽头……我们开始思考全球变暖的未知影响,并开始怀疑人工智能是否有一天会取代人类生命。”[2]356-357他的悲观情绪显得不合时宜,却突显了西方社会变革对人心的负面影响。宗教影响力减弱,社会价值观剧烈变迁,经济危机和文化冲突在社会动荡和政治混乱中尤为显著。传统信仰的崩塌使得人生意义问题浮现。在这样的背景下,罗兰对于人类未来抱持着悲观主义的态度,对未来感到焦虑和无力,对人生的意义感到迷茫。值得注意的是,在悼念罗莎琳德的悼词中,他罗列了从她一生中世界所经历的种种变迁、发展以及人类黯淡的前景,在牧师的提醒下他才将悼词内容回归到母亲本身。他对于罗莎琳德作为个体的主观体验的忽略,实际上是对于个人主体性和个体死亡独特性的忽视、对人主体能动性的否定,体现出罗兰消极的死亡观和人生观,即死亡剥夺了人的价值,且个人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极为被动,无法阻挡世界的趋势和走向,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被时代变迁所左右。
3 爱人达芙妮之死——生命自主权的觉醒
个体对生命和死亡拥有主动权和承担着责任,死亡的存在强化了生命的价值。经历两次感情挫折后,罗兰深思熟虑,鼓起勇气向好友达芙妮求婚并得到肯定答复,他感觉世界亮了起来,发出了“做出选择,行动起来!这就是成功驾驭人生的方法”的感慨,“遗憾的是没能早知道这个诀窍。”[2]358幸福即将来临之际,达芙妮却被诊断出绝症。罗兰后悔未及早表达感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始终没能把握住机会,缺乏坚持和承担责任的勇气。
然而,家中悲伤与痛苦的氛围并没有持续下去,达芙妮将她对于人生的积极态度一以贯之。她没有沉浸在死亡即将来临的绝望里,而是对余下的日子进行了充实规划,“她给罗兰上了一堂关于死亡的课”[2]377。达芙妮热爱公共服务,具备充沛精力和出色的组织能力,且有着明确的价值观和人生目标。在市政府住房部门工作多年后,因不满房屋购买权政策,她便辞职创立住房协会来帮助无家可归者。在确诊癌症后,达芙妮虽然也曾痛苦和无助,但是很快她便为自己仅剩不多的日子做了详尽的计划:在她仍有精力时,她要去从前向往的地方旅游,并挑选一处作为安息之所。之后,她会在家整理事务,记录回忆,方便儿女子孙了解自己的一生。她将自己的衣物清洗整理并捐赠出去,组织了一场家庭度假聚会,向家人表达了真挚的爱意和祝福,将爱与希望传递下去。
死亡看似将一切都化为乌有,但是生命痕迹依旧存在,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活在人们的记忆中。达芙妮乐观的对于死亡积极乐观的态度和对于实现人生价值的主动追求对罗兰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从母亲罗莎琳德的去世到达芙妮的死亡,罗兰对于个人价值的认识更加深化,达芙妮对他人生态度的影响使他认识到个体对他人所具有的积极力量,感受到了人与人生命的联结。与家人在一起时,罗兰变得能感受到当下的幸福是“就算一遍遍预演着世界上即将到来的每场灾难,也无法驱散。”[2]414在后来家庭成员的两场葬礼上,罗兰都读了詹姆斯·芬顿的诗歌《献给安德鲁·伍德》:
“逝者或可停止悲伤
生者或可进行弥偿
已去的朋友和尚在的朋友之间
或可订立协约一张”[2]414
死者留给生者的是无尽的回忆和深远的影响,这些珍贵的遗产成为了生与死之间永恒的纽带,连接过去与未来,使逝者在生者心中得以永生。达芙妮的勇气与鼓励促使罗兰对于死亡和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追求重新思考,要在生命的有限中追寻个人生存的价值和目的。
同时,达芙妮在生命最后时刻在医院的痛苦经历也引发了罗兰对于生命自主全的思索。约法的无与伦比的潜在性、它原初的“法律力量”就是,它通过弃置生命,从而在生命的禁止中维持生命。[3]44在病床上,达芙妮因病痛挣扎,希望结束生命。但医护人员在法律的约束下,只能让她“尽可能的在痛苦中活着……他们打算用疏忽的方式来杀死她,不给她水和食物。”[2]388达芙妮只能痛苦地等待自然死亡降临。医患关系中存在固有的权力不平衡使病患的真实感受在医院权威话语前显得无力,达芙妮说在服用过吗啡后会做可怕的噩梦,然而”专家坚持说,用了吗啡的病人睡觉时不会做梦。”[2]387医生用其权威否定了达芙妮对于生命消逝的痛苦感受。罗兰目睹这一切,引发了他对于生命哲学所倡导的生命主体自由[4]的思考,他觉得应该有权力掌握自己的生命和死亡的不是“皇家学院和协会的那些表情严肃的校长”[2]388,而是身患绝症的病人。他们不应该“承受无法承受也无法缓解的痛苦。”[2]389这是罗兰对生命尊严的维护和生命政治权力的质询。达芙妮的辞世促使罗兰更深入地反思了关于生命与死亡的人生课题,使他意识到要把自己存在的责任完全由自己承担起来[5]8,尽可能的掌握自己人生和生命的主动权。
4 全球疫情下的个人与群体死亡-人生意义的构建
2022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使罗兰对于生命的价值和人类命运间的联结体悟地更加深刻。罗兰被迫独自一人居家隔离,与家人和亲友的相见变得遥不可及。面对不断攀升的死亡人数,在与德国朋友通话中,罗兰对于英国政府在抗疫工作上的犹豫、罔顾人民健康的不作为进行了批判“这存在于民族无意识中,我们觉得已经离开了你们,就不会再染上你们欧洲的疾病了”[2]405。英国脱欧可能加深了一种错觉,即英国能独立于欧洲和全球问题之外,但全球化背景下,没有国家能独善其身。罗兰认为,这场疫情不仅是国家或民族的挑战,而是全球性的危机,关系到全人类的命运。
当他不小心说出向家人隐瞒了不慎摔下楼梯后复发的胸口痛时,受到了身为医生的继子杰罗德的责备:“我不想多说了。病房里又有一个孩子死于新冠病毒,来自博尔顿的12岁男孩。我马上就要下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父母了。如果你不能照顾好自己的健康,那就太糟糕了。[2]432”罗兰能听到杰罗德的塑料防护服沙沙作响,他的声音也因为长时间的工作而显得有气无力,充满疲惫。罗兰对自己的态度感到抱歉,无数的生命已经消逝,他对自身健康的忽视是对生命不负责。同时,他被医生杰罗德牺牲的勇气和奉献精神所感动。在全球疫情的严峻背景下,人类命运的紧密联系促使罗兰的视野从国内与国际间的政治纷争中抽离,转而深刻思考起全人类共同面临的严峻挑战与问题。从耶路撒冷到新墨西哥都在筑起高墙、灾难性的全球经济过热、全球种族主义民族主义狂热、全球变暖等问题都使得罗兰对人类未来感到忧虑,虽然悲观的心态也曾出现:“出生在事物正在发展时,年迈的人渴望在他们在自己的死亡中看到一切的终结,时间的终结。这样,他们的死亡才更有道理”[2]435。也曾自嘲“劳埃德广场的无名小卒贝恩斯先生如何看待自由社会的未来或地球命运,有谁在乎呢?他没有任何力量”[2]436。然而,这种忧虑与以往的纯粹悲观不同,罗兰用行动展现了他与人类黯淡前景的对抗,构建生命价值。
故事的最后,年迈的罗兰决定要为子孙后代守护这个世界。在给7岁的小孙女讲了一个动物们互相尊重和平等共生的寓言故事后,罗兰起身时突然一阵眩晕感,小孙女斯蒂芬妮发现了他的异样,关切的问候他,但他不想惊吓到小孙女就像他不想“将一个伤痕累累的世界交给她”[2]442一样,罗兰紧紧抓住了椅背决定不让自己跌倒,而斯蒂芬妮则贴心的“用双手握住爷爷的另一只手,领着他穿过房间”。[2]443故事结尾的寓言故事、对小孙女的保护以及小孙女的引领是罗兰更是麦克尤恩对未来和谐世界的期望,呼吁人们保护地球、团结互助,为后代创造美好家园,这为迷茫的21世纪西方人提供了人生目标和价值导向。这是在个人的必死中追求全人类的不死、在死亡中寻找和建构生命意义的深刻体现,是对于人类永恒价值的不懈追求和对人生意义的深刻思考。
结语
全球化加深了各国间的联系,人类共同面临的风险和挑战更加突出。《钢琴课》通过罗兰的故事,展示了从对死亡的恐惧到深刻理解,从个人存在的疑问到人生意义的确认,以及从对价值的迷茫到个人价值追求的转变,反映了对生命意义的探索。《钢琴课》呼吁人们超越政治斗争,合作为人类后代创造一个和平、美好的未来,而非一个破碎的世界。作为麦克尤恩迄今为止最具有自传体色彩的小说[6],《钢琴课》巧妙地融合了个体与群体的死亡主题,将个人价值与集体价值相结合,并将个人命运与全人类的命运紧密联系起来,展现了其对生命的独特思考。
参考文献:
[1]段德智.死亡哲学[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
[2]McEwan, Ian. Lessons.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22.
[3][意]吉奥乔·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M].吴冠军宽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
[4]黄一畅. “麦克尤恩小说中的生命伦理书写与生命政治批判.” 外国文学,2024年第1期,第38-47页.
[5][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6]Flaherty, K. Ian McEwan’s Lessons, his most autobiographical novel, is a new experiment in vulnerability. The Conversation. https://theconversation.com/ian-mcewans-lessons-his-most-autobiographical-novel-is-a-new-experiment-in-vulnerability-190133. (2022, October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