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略图

凉山彝族“尼木措毕” 送灵归祖仪式:核心内涵、流程象征与参与主体研究

作者

胡万春 拉毛才让 师宁波 陶润芝 朱文珊 吴丽菲 李楠 加巴拉坡

成都大学 四川成都 610106

一、文献综述:“尼木措毕”仪式研究脉络与拓展空间梳理

彝族“尼木措毕”祖灵送葬仪式作为彝族文化核心,近年学界围绕其内涵、功能、象征及现代变迁展开多维研究,成果丰富但存在部分内容交叉,以下从核心议题整合论述并梳理研究脉络:

(一)仪式内涵与象征体系研究进展

曲木铁西、巴莫阿依系统解构“尼木措毕”的词源与象征逻辑,指出“尼木”(送灵)以“玛杜”(竹灵牌)为载体,通过“措毕”(诵经)与“伟洛”(牺牲祭祀)实现亡灵归祖,核心是“以血还灵”的契约关系——献祭牛羊的血液被视为洁净媒介,通过焚烧或分食构建“人-祖-自然”的能量循环。研究还揭示仪式反映彝人‘慎终追远、人死归祖’的终极关怀及‘祈愿繁衍’的现世追求,强调送灵对象以三代祖先为主;若遇特殊情况(如祖先凶死、家族遗传病史),需提前或追加咒鬼仪式。

阿呷尔金聚焦仪式流程,详细解析招魂附竹、祭献驮猪、制作“玛杜”等环节的操作细节,展现每个步骤如何承载“净化亡灵、疏通祖界通道”的宗教寓意。凉山州非遗网从官方视角补充仪式的程式性特征,强调其作为“活态民俗”的传承价值,涵盖从邀请毕摩到送灵入箐洞的严格仪轨,及“三魂观”“祖界观”的深层信仰基础。

社会功能与族群认同研究动态

吉郎伍野、阿牛史日提出仪式是彝族“心灵图式”与族群记忆的核心载体,通过孝悌伦理的实践(如子孙攒钱送灵)强化家族内聚,其“慎终追远”的价值观构成彝族文化认同的基石。曲比阿果以美姑县个案为例,分析主祭方、辅祭方、毕摩等群体在仪式中的分工协作,指出集体参与通过“空间共享”(如青棚绕转)和“义务共担”(如献祭分工)增强血缘与姻亲网络的联结,凸显仪式作为“社会粘合剂”的功能。

李小芳基于象征人类学“过渡仪式”理论,结合甘洛县田野调查,将仪式划分为“分离-阈限-聚合”三阶段:安灵净灵象征亡灵与现世分离,指路送灵体现阈限阶段的神圣转化,群体宴饮歌舞则实现生者社会关系的重新整合。

二、仪式本体界定:概念内涵历史渊源及核心特征解(一)“尼木措毕”仪式的概念界定与核心内涵

“尼木措毕”是凉山彝族核心的祭祖送灵仪式,主要分布于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及周边彝族聚居区,是彝族祖灵信仰的核心表现之一。彝语中“尼木”意指送灵仪式,“措毕”直译为亡人念经,仪式核心是由彝族神职人员毕摩主持,将人死后招附于竹根灵牌(“玛杜”)的亡灵,通过诵经、献祭、净化等环节送往祖界,实现“魂归祖地、庇佑后代”的目标。

对彝族而言,送灵仪式是“子还父债”的尽孝义务。彝人的养老送终体系包括老人在世时的尽孝、老人去世后的丧葬仪式、安灵仪式(制作竹灵牌、供奉亡灵)与送灵仪式,其中送灵仪式最为复杂隆重,直接关乎祖先灵魂归宿与子孙后代的繁衍发展。

(二)“尼木措毕”仪式的历史渊源与发展演变

“尼木措毕”起始于彝族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转变的时期。随生产力发展与社会结构演变,父系氏族制度取代母系氏族,祖灵崇拜逐步从以女祖为主的集体祖先崇拜,转化为以父系祖先为核心的家支祭祀体系,“尼木措毕”仪式在此过程中逐渐形成。

早期送灵仪式较为简单;随着社会分化和家支制度完善,毕摩制度日趋成熟,“尼木措毕”发展为毕摩主持下高度仪式化、程序繁复的宗教行为,祭祀内容从单一送灵拓展为包含招魂、安灵、咒鬼、净化、祈福、占卜等复合功能的仪轨,形成“招魂—安灵—咒鬼—净化—送灵—祈福”的固定结构,反映彝族对“秩序—洁净—归位”三重宗教意象的建构。

三、核心流程与象征:过渡仪式理论及象征人类学视角下的阐释

(一)基于过渡仪式理论的核心流程拆解

1.世俗筹备

仪式始于家族商议,主祭方根据亡者死因选择毕摩与牺牲,必要时增加特殊环节。毕摩通过占卜选定吉日,避开家族成员属相冲克并宣告禁忌;家族筹备祭品(按性别选择的牺牲、荞麦饼、酒、盐等),制作竹灵牌“玛杜”(男性用九叉松枝,女性用七叉松枝,缠羊毛线);同时布置祭场“神枝阵”,用松枝、竹条模拟天地与祖界的通路,修建灵房(熏祭台,仿彝族住房结构)。

2.神圣转化

(1)净灵除秽:毕摩点燃松针和艾草,手持法铃绕场诵念《除秽经》,用烟火驱除邪祟,再以柏枝蘸清水洒扫四方,助手清扫场地划定神圣空间;随后插神枝划分“上方神座”(祖灵)与“下方鬼域”(邪祟),明确神圣与世俗的边界;毕摩击打羊皮鼓、摇动法铃吟唱《请神经》,召唤山神与护法神,用白线牵引祖灵至祭场,持祖灵筒诵《招魂经》呼唤历代祖先灵魂,家主献酒立誓,毕摩以鸡血点祭器表诚心。

(2)献祭超度:牺牲被牵绕祭场三圈,毕摩诵经使其“自愿”赴祖界,助手按严格程序宰杀,取血洒于神枝,内脏用于占卜,肉分部位煮熟供奉;毕摩持《指路经》逐句指引亡灵穿越虚拟山川回归祖界“兹兹蒲乌”,沿途插荞秆和树枝模拟路线防亡灵迷途;代表亡灵的“玛杜”灵桩绑于牺牲骨架上,毕摩诵《附灵经》用羊毛缠绕完成灵魂转移。

(3)禳解祈福:毕摩用草人替家族承受厄运,抛至荒野;持神扇蘸净水洒向人群,诵《祈福经》为生者求福;烧羊骨卜卦验证仪式成效;将“玛杜”与牺牲骨送入家族祖灵箐洞封存,象征灵魂永驻祖界。

3.回归世俗

参与仪式的家庭返家举行“挽魂仪式”;逝者遗物与神枝焚烧后灰烬撒入河流,断绝尘世牵绊;参与者分食手撕祭肉,剩余骨渣埋入洁净处;家族进入短期禁忌期;家主以牺牲的右前腿、荞麦等酬谢毕摩,毕摩诵经解除神灵约束,仪式圆满结束。

(二)象征人类学视角下的象征体系解析

1.物质象征

(1)竹灵牌(玛杜):以竹子制成,“玛”在彝语中意为竹,象征生命延续;仪式前敬供于子孙家中,仪式后送往家支岩洞存放,神圣不可侵犯,送至岩洞意味着灵魂归祖界,契合彝族“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是子孙护佑后代、实现祖先与家族联结的核心载体。

(2)毕摩法器:神扇(克启)绘有日月星辰图案,象征毕摩沟通天地的能力,扇动时模拟风雷之力用于驱邪净场;法铃(毕具)的铃声代表祖灵的声音,具有唤醒神灵、震慑鬼怪的双重功能,体现彝族对“声”作为超自然力量的信仰;“接种树”(枝繁叶茂的杉树)贯穿仪式,象征祖妣旺盛的生殖繁衍能力,灵桩从黑色(不洁净)换为白色(洁净),暗含“净化—繁衍”的象征逻辑。

(3)牺牲与祭品:献祭的牛羊不仅是物质供奉,更象征“以血还灵”的契约关系,血液被视为洁净媒介,通过焚烧或分食实现“人-祖-自然”的能量循环;“献畜镇魔”环节中,羊骨卜卦的裂纹被解读为祖灵意志的显现,反映彝族对自然符号的象征性解读;灵房(熏祭台)仿彝族住房结构,是为亡灵修建的临时房屋,象征祖妣住在屋里享用子孙后代的贡品。

2.行为象征

(1)逐鬼与除污:凉山彝族以白色为洁净象征,仪式神座用白色神枝插,牺牲选纯白母绵羊与洁白大公鸡(无任何瑕疵),通过“黑色(鬼界,祖灵污染状态)—花色(人界,祖灵半洁状态)—白色(祖界,祖灵纯洁状态)”的二元对立认知,构建“净化”逻辑;“祖灵卸孽”时焚烧象征污秽的草偶,借火(净化元素)与咒语(语言巫力)驱逐经血、尸体等污染源,确保祖灵回归祖界时不携“孽障”,维护生者世界的秩序。

(2)送灵祖路:《指路经》是送灵的核心载体,向亡灵描绘祖地的美好丰饶,指明通往祖地的翔实路线,教导亡灵克服途中关阻;毕摩吟诵《指路经》时,以五谷铺就象征性的“祖路”。

(3)宴灵与转棚:宴席中供奉酒肉并模拟祖灵饮食,体现“生死互惠”观念——生者供养祖灵以换取庇佑,祖灵则通过赐福维系族群的繁衍;“伙觉”(转青棚)时,仪式主家和姻亲分群体围着青棚转圈,撒钱、烟、糖果(过去撒碎金碎银),环形舞蹈动作象征宇宙循环与族群血脉的延续。

四、参与主体分析:角色分工权责体系与社会关系建构研究

基于社会角色理论,“尼木措毕”仪式参与主体可分为三类,各主体权责明确,共同推动仪式运行,同时强化社会关系与文化传承:

(一)毕摩:仪式主持者与精神权威的角色权责

“毕”为“念经”之意,“摩”为“有知识的长者”,“毕摩”即“念诵经文的长者”,是彝族传统宗教中的祭司,被视为彝族人与鬼神之间的中介,专司安灵送灵、禳灾祈福、驱鬼治病、求育招魂、盟誓神判、占卜历算,且多为男性。

毕摩在仪式中承担多重职责:一是仪式策划与执行者,确保每个环节符合传统规范,如占卜选日、诵经指路、主持献祭;二是精神引导者,通过诵经和祈祷为参与者提供心理慰藉,强化对祖先的信仰与敬畏;三是文化传承者,传授彝族的历史、神话、伦理道德等知识,其掌握的彝文经典是彝族文化的重要载体。

(二)家族成员:物质承担者与情感纽带的角色分工

1.主祭方

由亡灵的直系男性后代(如儿子、孙子等)担任,核心权责包括:提供祭祀场所、牺牲、用品;承担毕摩的食宿和报酬;参与仪式中的献祭、转棚等核心活动。主祭方需遵循“父欠子债娶媳安家,子欠父债祭祖送灵”的传统,将送灵归祖视为最基本的尽孝义务,如美姑县达者家的小儿子,在母亲去世后积极筹备仪式。

2.辅祭方

由亡灵的直系姻亲(如已出嫁的女儿、孙女等)组成,根据家庭经济状况与仪式规模提供祭品(大型仪式需以牛为祭牲,中小型仪式用绵羊或小猪)、粮食粉、酒及礼金(即“尔普”;参与转棚、选美、摔跤、分发礼金、献祭、接食粉等核心环节,其男性成员负责牵牲畜至祭场,女性成员协助准备仪式用品。

3.其他家族成员

叔伯、堂兄弟等旁系亲属根据家族安排,协助搬运祭品、维护秩序或参与特定仪式环节;年长男性通过经验传授规范仪式流程,年轻成员承担体力劳动,形成“老带新”的传承模式;男性主导祭祀核心环节,女性负责后勤,这种分工强化了彝族传统性别角色认知。

家族成员共同承担仪式经济负担,通过共同参与加深对祖先的认同与家族历史的记忆,强化血缘纽带,仪式的规模与花费也成为家族实力与声望的象征。

(三)村落社区成员:仪式的参与者与文化共同体

1.协助者

村落社区成员参与仪式准备工作,如搭建青棚、砍伐神枝、杀牲等前期任务,部分成员承担迎客待客、转棚等环节的辅助任务;通过提供泡水酒、小猪、鸡等物资或参与体力劳动,缓解主祭家庭的经济压力,体现“一家有事,全村支援”的协作模式。

2.参与者

在仪式过程中,社区成员作为观众参与转棚、宴灵等活动,部分成员担任助祭“丘莫”或守屋人“依曲措”等角色。其中,助祭“丘莫”主要协助毕摩管理祭祀用物、调拨牺牲、守护灵牌,并负责送灵至祖灵箐洞;守屋人“依曲措”则负责仪式期间主家的家务管理,涵盖砍伐神枝、搭建青棚、杀牲等杂务。

五、结语:从信仰实践到文化传承的彝族“尼木措毕”

凉山彝族“尼木措毕”送灵归祖仪式,是彝族文化体系中兼具信仰深度与社会意义的核心载体。其源于彝族母系向父系氏族转型期,在毕摩制度与家支体系发展中,形成“招魂—安灵—咒鬼—净化—送灵—祈福”的完整仪轨,既承载“魂归祖地、庇佑后代”的祖灵信仰,也践行“子还父债”的孝道伦理,成为彝族精神世界的重要寄托。

仪式以“世俗筹备—神圣转化—回归世俗”为流程框架,通过“玛杜”(竹灵牌)、毕摩法器等物质象征,及逐鬼除污、送灵祖路等行为象征,构建“人—祖—自然”的沟通逻辑,将彝族宇宙观、生死观具象化,实现文化记忆的代际传递。而毕摩的精神引领、家族成员的分工协作(主祭方担责、辅祭方助力)、村落社区的互助参与,不仅保障仪式运行,更强化家族凝聚力与社区共同体意识,成为维系彝族社会秩序的纽带。

作为彝族文化的“活态遗产”,“尼木措毕”仪式是理解彝族传统文化的关键,其蕴含的信仰内核与社会价值,既是民族文化多样性的体现,也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提供了独特的本土样本。

参考文献:

[1] 阿 呷尔金 . 凉山彝 族民 间“ 尼 木措 毕” 送 灵仪 式及其 社会 功能 [J]. 原生 态民 族文化 学刊,2021,13(04):129-135+156.DOI:CNKI:SUN:YSTM.0.2021-04-011.

[2] 丁 木 乃 . 净 化 “ 玛 杜 ” — — 凉 山 彝 族 “ 尼 木 措 毕 ” 仪 式 中 的 祛 污 除 秽 [J]. 宗 教 研究,2024,(01):173-184.DOI:CNKI:SUN:ZOJY.0.2024-01-013.

[3]曲木铁西,巴莫阿依.凉山彝族“尼木措毕”祭祖送灵仪式研究[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44(04):106-114.DOI:10.15970/j.cnki.1005-8575.2017.04.013.

[4]肖雪. 凉山彝族死亡认知的本土表达与现代调适— —以“ 尼木措毕” 仪式为例[J]. 宗教学研究,2013,(03):200-206.DOI:CNKI:SUN:ZJYJ.0.2013-03-028.

[5] 吉 郎 伍 野 , 阿牛 史 日 . 凉 山 彝 族送 灵 归 祖 仪 式“ 尼 木 措 毕 ” 及 其 价 值 [J]. 毕 节 学院 学报,2007,(02):24-30.DOI:CNKI:SUN:BJSZ.0.2007-02-004.

[6]曲比阿果.仪式的群体表达——以美姑县彝族农民达者某某家的尼木措毕仪式为例[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8,39(06):55-61.DOI:CNKI:SUN:XNZS.0.2018-06-008.

[7]李小芳,阿华.作为通过仪式的凉山彝族“尼木措毕”及其象征意义——基于甘洛县格尔家支的田野调查[J].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0,12(03):151-156.DOI:CNKI:SUN:YSTM.0.2020-03-019.

作者简介:胡万春(2004.03—),男,四川冕宁,彝族,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拉毛才让(2004.06—),女,青海共和,藏族,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师宁波(2004.07-),男,四川宣汉,汉族,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陶润芝(2004.06—),男,四川叙州,汉,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朱文珊(2005.04—),女,青海化隆,汉,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吴丽菲(2004.07-),女,四川宣汉,汉,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李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