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不了的菊花礼盒
杨丽
杭州市武林中学 310000
时间走得匀,不快也不慢。就像老家后院那口老井,深不见底,阳光落进去,一寸寸被吞了,水波又一寸寸漫出来。井壁砖缝里的青苔,跟爷爷下巴的胡茬一个性子,一年刮一回,又一年长一回,总也断不了根。
不晓得从哪年起,爷爷生日宴上,总有人拉着我往主桌凑。先是三叔公,常年在绍兴做黄酒,一开口满是酒气:“丽丫头,来,主桌坐!” 接着是二舅妈,刚端完红烧鲤鱼,手还油亮亮的,往我胳膊上一蹭:“别躲啦,今儿你是贵客!”我自己也犯嘀咕:这是年纪大了该得的尊重?还是嫁出去再回娘家,就成了 “外人” 似的贵客?可我才三十,说 “年岁见长” 实在牵强,大抵还是后者多些。只是这乡俗,真叫人不自在。
好在不管宴席怎么变 —— 今年摆了二十八桌,比去年多五桌,后院鸡鸭鹅全逮光了;来的人不管是三年没回、晒得跟酱油似的广东打工表弟阿灿,还是去年能挑两桶水、今年就拄上龙头拐杖、银发泻在靛青布衫上的姑奶奶 ——席间的热闹从没少过。还有奶奶的唠叨,也从来没断过,满是放不下的牵挂。我还没到家,她就早早备了要我带回去的东西,听我妈说,是盒菊花茶。
奶奶有时挺孩子气。我还以为她是听说我前阵子上火发烧,特意寻来菊花给我降火,哪晓得竟是要跟爷爷比高低。刚到家,她就拉我进房,献宝似的捧出个礼盒。四四方方的盒子,裹着层塑料膜,印着个古装仕女,衣袂飘着,怎么看都像老早挂历上的明星。她指甲缝里还夹着点旧胶带屑,一动就簌簌往下掉。
“这个比你爷爷上次买的好,独立包装,方便!”
“我不要这个,带来带去多麻烦。” 我顺口就拒绝了,过后也想,到底是省了谁的事呢?“奶奶,这菊花都发霉了!” 我跟妹妹眼尖,一翻就瞅见了,再仔细看,一盒里没一朵好的。霉斑像小小的墨饼,贴在原本金黄的花瓣上,凑过去闻,一股潮乎乎的仓库味混着淡药香,直冲脑子。“早说别买了,放久了准坏,多浪费!” 我忍不住念叨 —— 奶奶总这样,去年给我寄的核桃油,打开一看,油面上漂着层白沫,跟冬天河面上结的霜似的。
“不会啊,我才买没多久。”
“那到底啥时候买的?” 奶奶年纪大了,说不准具体日子,或许是某天在祠堂逛,忽然想起我;或许是看见别人给孙辈买东西,自己也动了心。一说起时间,她的眼睛就像两口枯井,浑浑浊浊的,没了光。“姐,包装上写着保质期 12 个月,奶奶是年后买的,肯定没过期。” 堂妹翻着盒子说。“那生产日期呢?” 我接过礼盒,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啥也没有!这可是咱村本地产的,连生产标准都达不到。我脑子里 “嗡” 一下,跟让人敲了记闷锣似的。
“奶奶,下午咱去退了!不退就去告他,这不符合《食品安全法》!” 我气不打一处来。梁启超不是说过,礼崩乐坏的时候,到民间能找到真正的礼俗吗?可我看见的,咋净是欺负老人的?把过期的、不合格的东西卖给老人,还借着老人疼孙辈的心思卖高价。“哪能退啊?说不定是我自己放坏的,都是认识的人 —— 你忘了?小时候还去过她家玩呢。” 奶奶吓了一跳,眼神躲着我,“晒晒说不定就好了。”
我跟妹妹怎么说都没用,奶奶就是不松口。在村里,不管隔多少层亲戚,总能扯上点关系,闹僵了,往后见面多尴尬。
下午的太阳毒得很,像块烧红的铁,把村道晒得发白。奶奶穿的布鞋踩在石子路上,“咯吱咯吱” 响,走两步就得停下,用袖口擦额头上的汗。我拎着那盒菊花,塑料膜被太阳烤得软塌塌的,跟化了的糖似的。妹妹跟在后面,小声嘟囔:“奶奶就是太心软。”到了村口小卖部,门口蹲着条黄狗,舌头伸得老长。店主是村东头的李婶,年轻时跟奶奶一起插过秧。见我们来,她赶紧迎出来:“哟,老姐姐,带孙女逛街啊?” 奶奶笑得像朵晒蔫的菊花,皱纹里都夹着汗:“来看看,就看看。” 我把礼盒往柜台上一放,李婶的脸 “唰” 地就变了,跟让人抽了一鞭子似的。
“这…… 这咋发霉了?”
“没生产日期。” 我没好气地说。奶奶赶紧摆手:“可能是我放潮了,晒晒就好,晒晒就好。”李婶立马顺着说:“对对对,菊花晒晒还能泡。”“可这是食品啊,没生产日期就是不合格!” 妹妹忍不住插了句。
空气一下子僵住了,黄狗叫了一声,又趴了回去。奶奶的手在柜台上蹭来蹭去,老茧刮着木头纹路,沙沙响。最后,她轻轻把礼盒往回推:“算了吧,乡里乡亲的。”
说到底,还是奶奶心善,不想闹僵。她心里的规矩,跟我们不一样 —— 现代社会里,不认识的人打交道,都靠合同、法律约束;可在村里,“法律” 这东西压根用不上。凭着那点扯不断的亲戚关系,凭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脸,凭着 “和气生财” 的面子,谁也不愿做第一个撕破脸的人。
往回走时,奶奶的脚步明显松快了。她指着路边的野菊,笑着说:“你看这自个儿长的,比盒里那玩意儿强多了。” 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一丛丛小黄花在风里晃悠,跟村里那些疯跑的娃似的,没心没肺的,看着就敞亮。
不过话说回来,村里实在人,都把 “信用” 当宝贝似的。这可不是手机里查得到的芝麻信用,是老辈人传下来、好几代攒下的 “面子”—— 有了这面子,报个自家名号,就能蹭上顺路的车;兜里没带钱,去杂货铺也能先把东西拿走,回头再补。我小时候就沾过这光,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暖烘烘的。
那时候我跟着爷爷去镇上打酱油,俩人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爷爷走到柜台前,大着嗓门喊:“老陈,记我账上!” 陈老板立马乐呵呵地递过个玻璃瓶,瓶身上印着 “绍兴母子酱油” 六个红字,酱油在里头晃啊晃,像化了的琥珀。爷爷背着手走在前头,我拎着瓶子跟在后头,夕阳把我俩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铺在土路上。
可那盒退不了的菊花,真就这么算了?夜里我躺在老房的小床上,听着瓦片上的雨声。雨点刚开始还试探着敲几下,后来就密匝匝砸下来,跟无数根小手指在弹棉花似的,吵得人心里发沉。我闭着眼,脑子里净是白天的事儿:奶奶在柜台上蹭来蹭去的手,李婶躲躲闪闪的眼神,还有那盒长了霉的菊花 ——这些事儿像被雨水泡软的纸,一片一片往下掉,怎么也捋不顺。还有生日宴上那让人别扭的 “主桌”,又该怎么应付呢?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起来在灶间忙活。柴火 “噼啪” 响,米粥 “咕嘟” 冒泡,蒸汽把窗玻璃糊得白茫茫的。她端着碗粥走到床边,粥面上漂着几瓣刚摘的野菊,金黄透亮,跟撒了把碎星星似的。粥还烫着,我两手托着碗,指尖被烫得发麻。野菊的苦味混在米汤里,倒把夏天的闷燥压了下去。奶奶坐在门槛上,蒲扇一摇一摆,顺便把绕着我飞的蚊子赶走。“你爷爷说了,主桌不想坐就别坐,谁稀罕。”她扇一下,说一句,“明儿把那只不下蛋的老母鸡宰了,给你炖汤。”我低头喝粥,眼泪砸进碗里,跟野菊碎一起晃。
到这一刻我才明白:那些老理儿、那些排场,不过是奶奶把疼我的心包了又包。哪怕外头的纸泛黄了,哪怕规矩早没人讲了,里头的芯子还是热的。雨刚停,阳光从瓦缝漏下来,停在她白头发上,像撒了一把碎金。我端起碗,把最后一口连菊花渣一起咽了,苦味一过,喉咙里竟泛起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