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森德尔艺术观念的生成语境探析
杨熠洵
四川美术学院 艺术人文学院,重庆 401331
摘要:本文探询了英国艺术史家迈克尔·巴克森德尔的艺术观念生成的学术背景和发展路径,着眼于利维斯与贡布里希二人分别在文学与艺术两个层面对巴克森德尔的智性启蒙。他的研究方法结合了“文本细读法”与视觉感知理论,并且提出了“时代之眼”这一独特概念,强调社会文化背景对视觉感知的影响。通过对二者的分析,指出其研究方法和理论体系的发展过程,以及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对艺术史研究的重要贡献。
关键词:巴克森德尔;利维斯;贡布里希
绪论
迈克尔·巴克森德尔(Michael Baxandall)是一位重要的英国艺术史家、文化史家、艺术批评家。曹意强援引《新艺术史》(A.LRess&FBorzello,1986)中的观点,认为“人们将巴克森德尔看作是以贡布里希(E.H.Gombrich)为代表的经典学派在英语国家的唯一继承者”,其研究方法“被认为预示甚至推动了近年流行的‘新艺术史’运动 ”[1]。巴式广受赞誉的第一本书《乔托与演说家》在一定意义上标志了艺术史研究的语言学转向,影响了一批文艺复兴艺术研究著作将注意力投向语言,并对赞助人、画家和人文主义者间的社会关系和文学关系进行分析[2]。而紧接其后出版的《15 世纪意大利的绘画与经验》被他称为“绘画风格社会史入门书”的书,清晰而富有煽动性,持续吸引着无数读者,由此对早期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和创作的社会环境产生兴趣。这两部学术著作的出版不仅确立了其持久的学术地位,更推动学界将其定位为“新艺术史”的代表人物、“视觉文化”的先行者等。巴克森德尔一生著作约有 12 部,但国内学界对其理论的接受呈现选择性聚 焦态势,研究视域多局限于已翻译并出版的文本中。这对我们理解他的艺术史观 念造成了一定的障碍,更折射出当前巴克森德尔研究的深层症候:整体性学术谱 系研究尚未完成,对其理论生成机制的演进轨迹亟待澄清,现有成果多停留于局 部命题的碎片化认知层面。据文献记载,巴克森德尔希望发展一种艺术史,即将利维斯的文学研究方法的活力与德国学术研究的严谨性结合起来。换句话说,他想要书写的艺术史是结合利维斯“文本细读”与贡布里希“图式经验”的艺术社会史。笔者以此为主要线索,将从学术史的角度厘清其学术发展脉络,旨在探明巴克森德尔艺术史观点 的形成路径和吸收的思想资源,以此填补中文学界的学术空白。
一、教育背景与学术生涯
若非F.R.利维斯的启迪,当代艺术史研究的版图或许将缺失巴克森德尔的重要学术建树。这位学者曾多次坦言,利维斯是其智性觉醒的初源,堪称真正意义上的“智性导师(intellectual mentor)”。学界已对利维斯在英语文学领域 的深远影响进行了深入阐释,而其对巴克森德尔的特有启示则体现在艺术研究的整体视角、文本实践的严谨态度以及知识分子的文化使命意识。
据《记忆断片:巴克森德尔回忆录》所述,巴克森德尔在创作过程中始终感知到利维斯的审视目光。这种体验被类比为考场场景——犹如主考教授伫立身后凝视答卷,迫使其每落笔皆需自我审度:既须契合学术规范,亦要回应智识期待。由此观之,利维斯的影响力非关具体技法条例,实则构建起某种价值范式,其核心在于治学伦理规范:秉持真诚直率的表述原则,规避浮华辞藻的堆砌,且不回避学术争议的直面。
在“新艺术史”革新先驱群体中,美国艺术史学者斯韦特兰娜·阿尔珀斯与巴克森德尔常被并列讨论。二者不仅共享文学研究的人文学术根基,更同为艺术史泰斗恩斯特·贡布里希门生,后合作完成《蒂耶波洛的图画智力》并共事于加 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然而,贡布里希却对阿尔珀斯和巴克森德尔的研究范式转型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其文本裂隙处偶现对新兴方法论的质疑。解析这对师徒的智识对话,特别是《艺术与错觉》所建构的知觉心理学框架,成为理解巴克森德尔《乔托与演说家》及《15 世纪意大利的绘画与经验》方法论渊源的关键钥匙——前者实质上为后者的修辞分析与经验研究奠定了认知科学的理论基石。
贡布里希对巴克森德尔的影响体现在方方面面,尤其是贡布里希在《艺术与错觉》中对艺术对“观看者的本分 ”以及“投射 ”的论述给了巴克森德尔极大的震撼,根据巴氏所言,这构成了《绘画与经验》的理论基础。 贡布里希和巴克森德尔共同秉持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基础是萨丕尔—沃尔夫假说,但无疑巴氏在文 化相对论这一道路上走得更远,并且与导师产生了分歧。丰富的工作经历也为巴克森德尔提供了不同的学术资源和研究环境,使他能够深入研究艺术史并构建独特的理论体系。《椴木雕刻》一书离不开巴克森德尔 职业生涯的丰富积淀,其一是1950 年代任职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雕塑部时期的器物研究经验,其二是转赴瓦尔堡研究院后所受的跨学科学术训练。
这种机构空间转换带来的知识谱系重构,最终熔铸为该著作独特的方法论框架。甚至可以说,巴克森德尔在本书中对雕塑“材料”的分析,恰恰把他在博物馆中与实物长期打交道积累下来的思考内嵌到更开阔的文化史和社会艺术史写作中去,为他结合自己的博物馆和学院经验提供了契机[3]。
二、做视觉艺术中的“利维斯”
F.R.利维斯,以及新批评所建立起的对作品的鉴赏和判断在巴克森德尔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经常将利维斯与他人相比,尤其是那些以对艺术作品 的鉴赏力和眼力的艺术史家,如闻名的罗伯托·隆吉(Roberto Longhi,1):“那种直接谈论文化和艺术,有种利维斯的回声,我就想写一本那样的书 ”[4]。
作为英国文学研究者利维斯在剑桥大学的重要⻔生,巴克森德尔毕生关注描述语言、文字表达的不确定性,视觉与语言的不可化约和无限转化,以及文学经验与创作的复杂性[5]。利维斯的“文本细读法”在20世纪文学批评中占有重要地位,强调对文本细节的深入分析。贡布里希则以其经验主义和认知理论著称,强调通过细致观察和认知过程理解艺术作品。巴克森德尔在其艺术批评工作中,继承并发展了这两位学者的方法,使其在视觉艺术的分析中得到了进一步应用。
在《记忆断片》中,巴克森德尔描述了他对利维斯的文学批评实践的感受,尤其是每周四早在唐宁举办的实践批评研讨会令他感到多么的兴奋,“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人可以如此积极地阅读”。另外,巴克森德尔强调道:“也许仍有必要明确申明一点,‘文本细读法 ’并不是利维斯特有的,尽管他的确采用了这种方法或者类似于此的方法。就我的经历而言,利维斯独特的地方在于他的性格、姿态以及价值观。他的姿态介于含蓄的、有原则的立场和有效表达观点的态度之间,这在他的评论和他人对其的评论中都有所体现。”[6]可以说,巴克森德尔毕生都在尝试对视觉艺术进行利维斯式的研究方法,而不仅仅是对“文本细读”的简单挪用,这也是他的核心思想之一。
巴克森德尔的学术洞见揭示,文学批评领域惯用的戏剧性阐释路径在视觉艺术分析中面临本体论困境。其理论核心在于:造型艺术的视觉符号系统与文学批评的阐释符码之间缺乏内在的演化关联性。具体而言,利维斯创建的“文本细读法”所强调的“文本-创作者-接受者 ”三维动态交互模型,受制于艺术媒介的物质性差异,难以直接转译至图像阐释领域。这种认知差异恰恰映射出巴克森德尔艺术史方法论的核心突破——相较于安塔尔或豪泽尔的线性社会决定论,他建构了更具辩证张力的艺术与社会语境交互阐释框架。
巴克森德尔实践“文本细读法”时始终贯穿着独特的道德紧迫性”(moral urgency),他认为艺术批评不应局限于作品的视觉形式解析,更须深入发掘图像 背后的人文价值与社会现实维度。这种治学伦理使其研究呈现出双重特质:既保持学术分析的精确度,又承载着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在其代表性研究中, 诸如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复活》的图像学阐释,既剖析作品的透视法则与色彩体系,更揭示其神学内涵与人文精神的辩证统一;而《乔托与演说家》则开创性地论证文艺复兴绘画视觉修辞体系与人文主义话语体系的互构关系。这种跨媒介的批评维度,显然植根于利维斯所倡导的文学阐释传统,最终形成文学叙事与图像阐释理论的互文性对话。
这一学术传承的深层机制表明,巴克森德尔从利维斯思想遗产中汲取的并非 程式化的研究模板,而是一种学术人格的形塑过程。利维斯教学体系的核心要义在于:文学创作不仅是审美实践的产物,更是承载伦理思辨与文化批判的认知装置。这种文化批评范式深刻重塑了巴克森德尔对艺术社会效能的认知框架,尤其体现在其文艺复兴艺术研究中——通过建构跨学科的社会文化分析网络,系统解构艺术作品与社会文化的共生关系。
三、巴克森德尔与贡布里希的思想共鸣
离开剑桥之后,巴克森德尔前往瓦尔堡研究院攻读博士学位,贡布里希是他艺术史学术生涯中的重要引路人,其著作《艺术与错觉》(Art and Illusion)是巴克森德尔学术生涯中的重要启蒙。巴克森德尔在瓦尔堡研究院期间,通过系统阅读和讨论这本书,形成了自己对视觉感知和艺术史研究的基本认识。在此基础上,巴克森德尔的方法深深植根于经验主义。他通过仔细观察艺术作品的每一个细节,从中提取出有意义的信息。这种方法不仅继承了贡布里希的经验主义传统,还通过对视觉元素的精确分析,揭示了作品的复杂性和深层次意义。
具体来看,贡布里希在《艺术与错觉》中提出的视觉感知理论,即“观看者 的本分 ”(The Beholder's Share),强调观众在理解和解释图像时的主动性,这一理论深刻影响了巴克森德尔的“时代之眼”(Period Eye)概念。准确地说,巴克森德尔在继承利维斯“文本细读法”的基础上,结合了贡布里希的认知理论,提出了“时代之眼”概念。然而此观念刚提出之时,却招来了包括贡布里希在内的众多学者的一片反对声,认为巴克森德尔把黑格尔的“时代精神 ”(Zeitgeist)又重新带入了艺术史研究中[7]。事实上“时代之眼”虽然与一个时代的精神有关,但“时代精神”中的精神是一个与物质现实相对的超验、形而上概念,它的源是黑格尔主义对柏拉图的“理念”的发展和修正。而“时代之眼”的“精神 ”意味更多地指向文化群体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形成的具体文化风尚,是一个具体的、经验的概念[8]。巴克森德尔更关注的是,社会文化因素与某种视觉习惯或感知模式的关系问题,
虽然巴克森德尔受到贡布里希的深刻影响,但他并未完全接受贡布里希的所有理论,他认为“时代之眼”不仅仅是心理学机制的结果,而是更相信视觉感知 是特定历史和文化背景的产物。这种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贡布里希的理论,展示了巴克森德尔对艺术与社会关系的深刻理解。贡布里希将心理学和语言学引入艺术史研究,开创了跨学科研究的新方法。巴克森德尔继承并发展了这种方法,特别是《15世纪意大利的绘画与经验》和《意图的模式》中,广泛采用了心理学、语言学和人类学的方法。在《意图的模式》中, 巴克森德尔对图像的历史解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强调历史语境和艺术家意图的重要性。另外, 贡布里希的研究更多关注视觉错觉和艺术作品的形式特征,而巴克森德尔则进一步探讨了艺术作品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例如,他在《15世纪意大利的绘画与经验》中,详细分析了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社会中的商业、宗教和教育如何影响艺术风格和视觉感知,这种方法论上的深化和扩展皆反映了他对贡布里希理论的批判性继承和创新。
巴克森德尔与贡布里希保持着一种充满启发和互动的学术关系。贡布里希对巴克森德尔的影响深远且广泛,主要体现在视觉感知理论、跨学科方法和艺术史 研究的基本框架中。然而,巴克森德尔并未止步于继承,他通过批判性反思和创新,发展了自己的艺术史理论,尤其是在社会和文化因素的分析上,展现出独特的学术贡献。贡布里希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和波普尔的历史观对维也纳学派的传 统做出了批判与修正,将视觉研究、心理学与瓦尔堡的文化史相融合,而巴克森德尔在贡布里希的基础上吸收了来自人类学、认知科学、语言学和马克思主义实践 哲学的研究成果,将绘画的风格和视觉研究推进到了社会文化的领域[9]。这种批判性继承和创新,使得巴克森德尔在艺术史研究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并对后来的研究者产生了深远影响。
四、结论
巴克森德尔的艺术史思想深受其导师利维斯与贡布里希的影响,并结合其丰富的工作经历,形成了独特的学术体系。他的学术生涯可分为英国求学与德国工作两个阶段。在英国,他受利维斯的“文本细读法”启发,注重细节分析,探索文学与艺术的关系;在德国,他在瓦尔堡研究院接受贡布里希的经验主义与认知理论,发展出独特的艺术史研究方法。尽管两个阶段的著作侧重点不同,但始终贯穿对“语词”与“图像”关系的关注,并融合心理学、语言学与人类学等多学科方法,形成跨学科的研究体系。本文通过梳理巴克森德尔的教育背景与学术生涯,分析其思想源流与著作间的联系,特别是利维斯与贡布里希在文学与艺术层面对他的影响,为理解其艺术史思想提供了新的视角与参考。
参考文献:
[1]曹意强:《视觉习惯与文化:巴克森德尔的<意图的模式>及其他》,《新美术》第 1 期,第 76 页.
[2]Allan Langdale. " Baxandall Michael David Kighley , art historian", 0xford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
[3]钱文逸.技艺、材料与“ 帕拉塞尔苏斯之眼”再议巴克森德尔的物质化描写[J].新美术,2021,42(06):110.
[4]Langdale, Allan. “Interview with Michael BaxandallFebruary 3rd, 1994, Berkeley, CA,”Journal of Art Historiography, no.1 (2009.12.), p.3
[5]钱文逸:《15 世纪意大利的绘画与经验》: 巴克森德尔的分寸感与文献宇宙,上海书评,第 4 页.
[6]迈克尔·巴克森德尔著:《记忆断片 : 巴克森德尔回忆录》,王晓丹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11,第 59 页.
[7]戴丹.“ 时代精神 ”与“ 时代之眼”——两个观念的比较研究[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3,(04):1.
[8]蒋苇,魏本悦.从“心理定向”到“ 时代之眼”——巴克桑德尔对贡布里希的继承与推进[J].美育学 刊,2023,14(03):47.
[9] 蒋苇,魏本悦.从“心理定向”到“ 时代之眼”——巴克桑德尔对贡布里希的继承与推进[J].美育学刊,2023,14(03):47.
作者简介:杨熠洵(1999.8-男,汉族,籍贯:四川南充人,四川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23级在读研究生,硕士学位,专业:艺术学理论,研究方向艺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