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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ucation and Training

教育讲述《被风记住的名字》

作者

舒丽琼

云南省曲靖农业学校 655000

第一章 初遇

那是个霜气很重的清晨,十月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肆虐飞扬,操场边的白杨树摇着稀疏的枝叶发出簌簌响儿,飘落的黄叶在风中打着旋儿......我正蹲在学前班教室门口,给小朋友们整理晨检卡。这个乡村校点的学前班只有一个,总共十九个孩子,都是五到六岁的年纪。

“老师早上好!”孩子们一个个裹得像圆鼓鼓的小棕包,足球般“滚”进教室

突然,我发现院墙边有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扎着歪歪扭扭的马尾辫,身上套着一件明显大好几号的红花旧棉服。她怯生生地往这边张望,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化肥袋缝制的书包。我招招手唤她过来,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贴着墙根慢慢挪过来。阳光照耀下,能看到她的小脸上几道浅浅的疤痕。

“我叫......林四妹......”她的声音比蚊子还轻。

坐在教室最后的胖墩突然喊起来:“老师!她都九岁了还来上学前班!她爸说她是猪脑子!”其他孩子立刻哄笑起来。四妹缩着脖子,把开了胶的布鞋往裤腿下藏——那是条打着补丁的裤子,男式,裤脚卷了好几圈。我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四妹是来当小班长的,帮老师照顾弟弟妹妹们,好不好?”

她的手在我掌心里微微发抖,我低下头,看到瘦瘦的手背上布满了细小的疤痕——像是被树枝刮伤的,又像是更尖锐的东西留下的。

“四妹吃过早点了吗?”我柔声问道。

她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这时我五岁的女儿小雨跑过来蹭进我怀里撒娇,我摸摸女儿的头,转身从抽屉里拿出给小雨准备的牛奶和饼干,塞进四妹的书包。她接过去时,我恍惚间看见她袖口边露出的手臂上有几处淤青......

第二章 家访

四妹磕磕绊绊上了一个学期的学前班,第二个学期开学好几天了没见她来,我决定去做一次家访。

椿树发芽的暮春,山雾还未散尽,我骑着电动摩托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车筐里新买的文具盒和用油纸包好的奶粉饼干随着颠簸簌簌轻响。

转过山坳,两间低矮的土房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我推开吱呀响的篱笆门,就看到四妹的母亲衣衫褴褛地坐在门槛上,头发散乱着,神情怪异,眼神涣散,漆黑的瘦指紧攥着衣角,嘴里反复念叨着“猪吃了,猪吃了......”。几只高脚杆瘦鸡在杂物堆里刨食,见到生人也不躲。

想起村里的传言,说这个女人刚嫁过来的时候可辣操了,扎的纸灯笼轻盈端正,做的衣服合体靓哨,一双巧手能维持一家的生计。可自从三姑娘生下来被老母猪咬死后就疯了——私底下,村里甚至还有人说,三姑娘是被四妹他爹故意丢在猪圈里让老母猪吃掉的(当时听得我头皮发麻)。女人疯了后走失过几回,村里人寻回后,被打过几顿,再不敢出门了,整日呆呆傻傻,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啥都做不了。

走进杂乱的小院,忽然听到里屋传来一阵哭闹声。“嘭”的一声,一个男人踹门而出,黧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猛然看到我,愣了一下,“老师大老远跑来整什么?小姑娘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瞥见我带来的文具盒,眉头拧成疙瘩,眼里透着不耐烦,“呸”地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说:“隔壁村厂子里招工,包吃住,一个月能挣两千多哩。”

这时四妹抱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从里屋出来,孩子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她熟练地用袖子给男孩擦脸,手背上一道新鲜的、渗着血丝的抓痕扎了我的眼。四妹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黯下去。

我把车筐里的东西递过去,四妹父亲伸手抓过饼干袋子,撕开后拿出一块就直接塞进儿子嘴里。碎屑掉在地上,那些高脚杆的瘦鸡立刻扑棱着翅膀围了过来.....

离开时太阳已经爬上山头。回头望去,四妹瘦小的身影还站在敞着的篱笆门前,晨风掀起她过短的裤脚,露出纤细的脚踝。她怀里抱着我强行塞给她的文具盒,像捧着什么珍宝。山路上,几只麻雀从草丛间惊起,飞向远处青灰色的山峦......

第三章 日常

四妹能上学后,经常看到她在校园里逗留。

当夕阳将操场染成橘红色时,我牵着小雨穿过操场,细碎的杨树花絮在空气中飘舞。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让我不由放慢脚步——四妹又蹲在那棵最粗的白杨树下,手握树枝在地上专注地划写着,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

外单薄。

“妈妈,四妹姐姐在画什么呀?”

“她在写字,小宝。”

看到我们走近,四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她下意识用脚蹭掉地上的字迹,沾着泥土的手指在裤缝上擦了擦。“老师好!”她的声音轻得像杨絮落地。

回家的路上,小雨不停地追问:“为什么四妹姐姐要在泥巴上写字?她的本子用完了吗?”我望着天边渐沉的落日,想起昨天才刚给她批改完的作业本——那用完的作业本正反面上全是密密麻麻演算的痕迹。

偶尔,我那靠近窗台的讲桌上会多出一两颗洗得发亮的野山楂,咬上一口,初尝的酸涩过后,喉间总能泛起久久不散的清甜。这时,我会从办公抽屉里取出小雨的动物饼干,用洁净的纸包好,添两本崭新的作业本塞进四妹的课桌里......

第四章 户口

年纪小小的四妹,经历却异常坎坷。她是家里的老四,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她才出生就被父亲送人,直到养父母又生养了自己的孩子才被送回来,那时四妹 8 岁多了,养父母家和生父母家都没给她落户口,这一耽搁就成了“黑户”。每次学生学籍登记核查,学校老师都要轮番去她家动员上户口,她父亲却各种推诿扯皮不去办,因为要交罚款。四妹读到四年级下半学期时,终于迎来了全国人口普查,“黑户”也可以免费登记上册了!

学校里的老师又轮番去她家动员,她父亲竟然躲起来了...

一天晚上,小雨突然问我:“妈妈,为什么四妹姐姐总是一个人?”我给她掖好被角,想起今天批改作文时,四妹写的那句话:“我想成为白杨树,因为树可以一直站着读书。”

第二天,我拿着四妹这几年获得的“三好学生”证书去派出所。户籍民警老张推了推眼镜:“李老师,您知道的,这种特殊情况要娃的父母来申请,要走流程......”

人口普查最后期限那天,我在村委会堵到了四妹的父亲。他正帮儿子填写学籍表,小男孩在旁边啃着苹果,果核随意丢在地上。

“就差你家四妹的材料了。”我递上准备好的申请书和已经填写好的表“麻烦。”他嘟囔着,还是在他的名字上一一按了手印。

当我把崭新的户口本交给四妹时,她正在操场扫落叶,枯黄的杨树叶在她脚边打转,一片落叶飘飘忽忽落在肩上。她接过户口本,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名字,突然把脸埋进围巾里--那是我上个月悄悄塞在她抽屉里的。“老师,”她声音闷闷的,“我的名字被风记住了。”地上,落叶拼凑的“林四妹”三个字正被风吹得四散......

第五章 离别

六年级下学期开学,我要调去县城了。离校前夜,四妹偷偷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的二十三个鸡蛋。“老师,等我挣钱了......”她没说完就跑了。月光下,我看见她抬手擦泪的动作,袖口已经短得遮不住手腕上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疤。

第六章 后来

四妹没继续读书就出去打工了。现在,每年教师节我都会收到从深圳寄来的包裹。去年收到的是一个精致的发卡,和小雨小时候戴的那款很像。包裹里夹着张照片,四妹站在流水线前,身后是一排同样疲惫的年轻女孩。照片背面写着:“老师,我给姐妹们上课,她们都叫我林老师。”

前几天,我收到她的微信留言,说弟弟要去深圳“投靠姐姐们”了。留言最后一句是:“我们四姐妹每个月要给他寄两千块,不然他就去厂里闹。”

尾声

台灯下,我摩挲着孩子们的班级合影。穿蓝裙子的四妹站在最后一排,嘴角微微上扬,眼里泛着光。照片旁边是今年小雨的大学毕业照,她穿着学士服,笑得明媚灿烂。

窗外的月光很亮,像极了那年给四妹办户口时,我在派出所门口看到的月亮。当时一个警官说:“李老师,何必呢,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现在想来,或许教育的意义,就是在无尽的黑暗中,固执地点亮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