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能论”探析《浮生六记》中芸的悲剧性
崔宇潇
天津师范大学 300387
摘要:誉有“小红楼”之称的《浮生六记》是一本具有自传性质散文集,撰写者沈复以细腻的笔触和厚重的文字叙述向读者展示了一位立体真实却又富有悲剧色彩的女性形象——“芸”。作为《浮生六记》的主人物,陈芸在生活环境的展现上具有“生与死”的内在本能冲突,并且这种冲突显性与隐性的转换,宣告了陈芸不惑而死的悲剧性。本文从弗洛伊德本能论的视角出发,结合文本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等方面,对“芸”在生死本能上的悲剧性进行探析。
关键词:《浮生六记》;生本能;死本能;悲剧性
在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一文中明确指出:“生本能和死本能是人类两大基本本能。”所谓生本能是指个体身上向往、生存、发展、爱欲的力量,具有积极性、创造性和建设性的作用。生本能往往处于显性地位,而死本能则是与之相反却共存的一个概念。死本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试图摧毁秩序、回到生命前的状态,以侵犯或自毁为表现。死本能常常处于隐性地位。“生死本能这对相反的内驱力,同时存在于每个人个体身上,影响着个体的行为并产生相应的心理活动。”人的一生既是求生的进程,同时亦是向死的归程。生死本能的相对平衡是人自然到死的前提,失衡则意味着生与死的冲突,乃至生死转换,这种转换往往预示着人生提前结束的悲剧性。
誉有“小红楼”之称的《浮生六记》是以男女夫妇、闺房燕昵和家庭米盐的日常生活为内容展现的,而生活作为人物活动的场所,人物的行为举止往往透视着人物内在的心理动机,这种内在动机在生活上的表现既有向上“生”的期盼,亦有向下“死”的归属,这便是人的本能在生死上的表征。
一、今生无憾:芸的生本能
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生本能是“自我本能”和“性本能”的结合,“自我本能”包括一系列与个体生存相联系的本能,如饮食排泄,作用是自我保护与生存;“性本能”则是包括一切以快乐为目的的行为,既有显而易见的性行为,也有艺术、旅游等娱乐活动的享受,作用是种族繁衍与个体的发展。生本能对人具有正向的生存、发展和创造作用。陈芸的生本能是其大半个人生的主要体现,其“生”的体现表现在她以下三个思想行为之中:
(一)妇德的维护与坚守:自我本能的生存之需
人作为社会中的人首先是具备社会属性的,而社会属性实质上由社会规范、伦理道德和价值理念内化而来,对社会属性的认同,是人存在的首要条件。在封建父权时代,追求以儒家伦理为核心的传统妇德是陈芸在“自我本能”上自我保护的体现。这种追求能将陈芸置于文化与生存认同的体系内,是生本能进一步发展与展现的前提。
自我本能上的陈芸似乎一生都以“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为奋斗,努力与传统妇德统一。这种妇德的认同性从人生的长度上贯穿着陈芸的一生,为其生存提供保护。陈芸在未出嫁之前便能娴女红之事,在满屋鲜衣的陈氏家族,她所表现出来的是朴素和贤惠的淑女气质;对于到老妪家避暑与去水仙庙游玩,陈芸都因为担心“堂上”可能不许,而不敢擅自决断,拒绝跟随沈复出去游玩;知晓沈启堂成亲缺少珠花后,陈芸又尽数将自己的珠花呈给沈母,以供使用;在看见表妹婿徐秀峰带回来的妾室后,她又积极努力为沈复觅“美而韵”的妾室。她对女儿的择婿,亦是重视对方家学传统,并自觉劝导青君对妇道的恪守。
从上面几个事例中看出,陈芸作为封建时代的女性,她在“女”“媳”“嫂”“妻”和“母”各个方面表现出是一个符合妇德的形象,这展现出她对自我社会属性的认同与归属。这种家长的认同既实现了陈芸在家中的自我保护,满足了陈芸在“自我本能”层面生存的需要,同时这种认同又是一种快乐的激励,对生本能的建设和创造具有推动作用。
(二)艺术感受的自觉追求:性本能的发展之需
正如前文所言,“自我本能”生存之需得到满足后,生本能才能进一步向上发展,即性本能对娱乐活动上的艺术感受才能得到展现。这种展现首先体现在陈芸追求新知上。陈芸虽然出生在诗礼之家,学语之际便能成诵《琵琶行》,但父亲的早逝与一家三口仰其十指供给的压力,以及无才便是德的妇德规范,让她在幼年便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即便如此,陈芸依旧能在满足自我本能生存境遇的基础上,通过自己的努力识字作诗,追求文化新知。从她回答沈复诗稿未竟的缘由:“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之成耳”中不难看出,陈芸在性本能上是希望自己有一个老师来指导学习写诗,满足自己这种对文化的需要,并且陈芸将这种“师者”寄托到未来的夫婿身上。
从陈芸对新知追求和出游享受的梳理中看出,陈芸在性本能上的展现实际上是对自我内在发展的构建,这种构建是在满足“自我本能”生存之需的进一步发展,是性本能“发展之需”的体现,是生本能建设性和进取性的重要体现。
(三)与沈复的情投意合:欲与爱的拓展
弗洛伊德认为,人类之间广泛的爱与信任,人与人之所以能相互结合为大小不同的人类统一体,都是由于在社会共同需要的影响下,性爱的目标受到抑制和转移的结果。陈芸在性本能上的除了对新知与出游的娱乐活动的追求外,更多的性本能是体现在芸与沈复之间的肉体之欲与精神之欲,以及精神之欲由个体向社会的拓展。
陈芸与沈复作为青梅竹马,异性之间的吸引儿时便已经开始,她为沈复藏粥和斋戒是精神上性相通的直观体现。在新婚之夜与送嫁之夜两人胸中“怦怦作跳”,陈芸面对沈复情爱的调言是快意享受的,“回眸微笑”便是这种享受的展现,以及两人后来家中相遇必握手相问和陈芸为沈复生下女儿青君与儿子逢森,这些都是陈芸在性本能上对肉体上满足的结果,这些结果完成了性本能层面上的种族繁衍。
二、期以来世:芸的死本能
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由于本能冲动的本身一定是爱欲与毁灭性的混合,因而死本能其实与生本能是同行的,同时由于死亡的本质是缄默的,生命的大部分是从爱欲出发的,故而死本能在生命的大部分是以隐形的方式存在。生本能作为芸的显形其实表现并没有完全占据她身躯,死本能的反映虽不明显,但也同样激烈,死本能的显形是芸从内部生机走向死亡的根因,芸的死亡本能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行为方面:
(一)对现世的否定:死的隐形自觉
弗洛伊德认为世界本来是无机的,先天存在的是无机的本性,死本能就是把人带向无机的,所以生物的目标就是向死前进,生物的真正本能是死本能。因而对无机环境即自然的向往既是陈芸生本能显性上的欲望满足,亦是死本能层面的隐性自觉,这一点以陈芸对自然居所的营建与来世观念为体现。这种来世的期盼实际上是本体自我对现世的否定,以及返回无机环境重新建构的自己的愿望体现,而死是到达来世的唯一途径。
无论是对自然的仿建,还是对缘续来世的期盼,实际上都是对现存环境的不满或者失望的一种体现,这种不满与失望是死本能展现出对外侵犯与对内自毁的基础,陈芸的死本能显性化有其内在生物本性自觉,更有外在的环境刺激。
(二)逆礼与反叛:死的外在攻击性
死亡本能具有侵犯性,当它转向外部时,导致对他人或事物的攻击、仇恨、谋杀等,但由于死本能的隐性地位,这种侵略性常常隐匿于生本能的表征中。死本能层面上的陈芸对外部的攻击主要体现对礼数的违逆与制度的反抗,这种反抗与违逆实际上是源于封建体系对女性的压迫。作为一个四岁而孤,长期处于女红劳作生活,同时又受到男性建立的封建纲常伦理约束的女性,陈芸可以说是一名受压迫的女性,这种压迫是对本能的束缚,挣脱束缚是其死本能外在侵略性的体现。
此外,陈芸死本能的侵略性更体现在价值上的反叛,这种反叛主要体现在陈芸对父系传承制度下女性的价值的认同上。正如刘巨才在《中国古代的社会性别制度及传统妇德》中写道:“妇女被剥夺了对资源的所有控制权,她们几乎成为一无所有者,必须依附于男性才能生存与发展。于是,妇女成为从属于男性的‘第二性’。”而女性作为男性的第二性,更多的是一个“物”的角色,并且这种“物性”成为了社会的潜在共识,如温冷香千金“售”女、徐秀峰“购”妾,石琢堂“赠”妾。
作为一名生活在诗礼之家的女性,陈芸应是知道女性应该恪守传统的妇德,做一名贤明的儿媳与兄嫂,以合乎家规的方式处理家庭矛盾。并且在纳妾上以“物性”的实用价值来择选,在尊重家长上也应该以权势者为尊,以此来博取自己生存上的稳定性,但陈芸在这些方面皆采取一种与社会价值体系相背离的举措,即陈芸在死本能层面上对外在局部的挑战与侵略,但这种侵略是出于个体对社会,以小反大的反抗,陈芸并没有坚实可靠的同道之人一同反抗,注定了陈芸死本能外向侵略受挫而转向内在自责的结局。
三、结语
对于陈芸悲戚的人生结局,从本能论这一视角不难看出陈芸生本能与死本能之间存在巨大的张力落差,这种巨大的落差使得陈芸在生的层面上展现出蓬勃的外在生机,在死的层面呈现出缄默的内在谴责,并且这种相互对立的内驱力在外部环境的刺激下转换,张力空间急剧收缩,增强了陈芸的悲剧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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