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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南朝陵墓石刻的雕塑新风

作者

蒲灏天

四川音乐学院 610000

一、“凝固的瞬间”与灵魂通道

当我们站在南京郊野,面对那些历经沧桑的梁代陵墓石刻,最直观感受到的,是一种扑面而来的新鲜气息,它与我们熟悉的汉代石刻截然不同。汉代石刻,比如霍去病墓前那些雄健的“伏虎”或“跃马”,以巨大浑厚的体量和简练粗犷的轮廓著称,它们稳稳地扎根于大地,仿佛凝聚着永恒不灭的力量,传达出一种统一、质朴而肃穆的纪念碑气质。它们更像是沉默的守护者,强调着存在本身的分量与威严。

而梁朝神道上的石兽,则展现出一种全新的艺术追求。它们的身形不再是稳固厚重的团块,而是呈现出流畅甚至有些夸张的S 形轮廓。整个身体仿佛在行进中突然被定格,充满了动势和张力。更引人注目的是它们的面部:圆睁的双目、大张的口齿,组合成一种极其生动的表情,被敏锐的观察者形容为捕捉到了“瞬间的惊诧”。这就像一头神兽正从神道深处的阙门猛然转身,突然发现了眼前的访客或另一个世界的景象,那份惊讶与警觉被永恒地凝固在石头之上。这与汉代石兽那种威严却相对静态、更强调共性而非个性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梁代工匠显然不再满足于表现永恒的力量象征,转而热衷于捕捉刹那的动态和微妙的心理状态,赋予这些神兽独特的“个性”和戏剧性的生命感。

这种对瞬间与动态的追求,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整个陵墓空间的仪式功能紧密相连。这些石兽并非随意放置,它们是精心设计的神道序列的起点。石兽之后,依次排列着刻有墓主身份的石柱和记录生平的石碑,共同界定出一条清晰的中轴线——神道。这条神道,正如其名,是专为逝者灵魂通行而设的通道,连接着生前的居所与死后的世界。梁代石刻的布局,特别是石兽作为序列之首的位置及其动态朝向,强烈地引导着凭吊者的视线和脚步。当后人沿着这条轴线前行,首先与那姿态灵动、表情惊觉的石兽相遇,他的体验仿佛复现了灵魂穿越阙门、进入冥界的仪式过程。这种通过石刻序列营造出的、引导性的仪式空间感,是汉代相对更为自由松散的石刻布局所未能强烈表达的。在这里,雕塑(石兽)本身的情绪与空间(神道)的仪式性相辅相成,共同构建了为灵魂行走服务的艺术新境。

二、“齐梁新风”:时代审美的变化

梁朝石兽展现出的这种种新风,其根源深植于那个特殊时代的精神土壤。汉代强调的大一统与永恒力量感,在长期分裂动荡的魏晋南北朝时期被打破。人们经历了太多的变迁,对“永恒”的信仰或许动摇,转而更关注生命的短暂、个体的感受以及精神的超越。

这种时代氛围深刻影响了艺术创作。在思想领域,玄学的兴起推动了清谈和个性解放,人们热衷于品评人物的风度、气质和精神世界(所谓“风骨”、“神韵”),而不仅仅是外在的功业或力量。这种对内在精神和独特个性的欣赏,自然而然地投射到艺术上。工匠们在雕刻石兽时,不再仅仅满足于塑造一个威严的符号或永恒的力量象征,而是尝试捕捉某种生动的神态、瞬间的反应,甚至赋予它们一丝拟人化的“情绪”,比如那份“惊诧”。这可以看作是对“气韵生动”这一时代美学追求的响应。

同时,佛教艺术的广泛传播,虽然可能不是最直接的原因,但其对动态线条、精细刻画和丰富表情的娴熟运用,无疑为本土工匠提供了新的视觉经验和技法参考,潜移默化中滋养了这种新的表现手法。乱世中对未知命运的敏感,也可能让人们对石兽这样的守护者寄托了更多关于灵异与预兆的想象。总而言之,梁朝石兽的新风,是那个思想活跃、个体意识萌发、审美趣味转向内在精神与生命韵律的时代,在石头上的生动回响。

三、石兽:传说、隐喻与人性的交织

梁朝石兽那充满瞬间动态与生动表情的艺术新风,不仅打动了当时的观者,更在历史长河中催生了许多引人入胜的传说。这些故事,绝非空穴来风,它们深刻揭示了石兽在时人心目中超越冰冷石雕的复杂内涵,为我们理解其“新风”的灵魂提供了关键钥匙。

在梁武帝之父的建陵之上,曾发生过一件神奇的故事。据《梁书》和诗人庾信的记载,在公元546 年,建陵神道上的一对石辟邪,竟然活了过来!它们先是突然起舞, 随后与 条出现在阙门下的大蟒蛇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搏斗异常凶猛,其中一只石辟邪甚至被蟒蛇所伤。这条记载本身就令人震惊,它被郑重其事地写入正史和诗歌,说明在当时引起了巨大反响。人们讲述这个故事,首先当然是基于石兽驱邪镇墓的核心功能——它们是在履行守护陵寝、驱逐妖邪的神圣职责。同时,这也不失为一种对石兽的自然损伤充满想象力的解释:那些缺损,是它们与邪祟英勇战斗留下的“伤痕”。

而当这样的灵异事件上报到朝廷,其解读立刻超越了单纯的驱邪神话,卷入了现实政治的漩涡。面对石兽显灵的奏报,朝堂之上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些大臣视此为祥瑞吉兆,预示着王朝的福运;而梁武帝本人却忧心忡忡,认为这可能是叛乱即将发生的不祥之兆。无论解释为吉是凶,其根本观念却高度一致:这些石兽,绝非普通雕像,它们是能够感知天意、洞察人间祸福,并能以自身行动(显灵)向人间传递预兆的神圣使者。这种解读,赋予了石兽前所未有的政治象征意义,它们成为了连接天意与王朝命运的媒介,反映了乱世政权对合法性、稳定性的深切焦虑与依赖。这大大超越了汉代石兽主要作为王权威严与国家力量象征的范畴,融入了更幽微复杂的政治预言与天人感应思想。

综合来看,梁朝石兽所承载的“新风”,其最深邃之处,正是一种幻想、人性与神性的奇妙综合。它们本是幻想世界的产物:天禄、麒麟、辟邪本为神话瑞兽,斗蟒传说更强化其超自然属性。同时,它们又被赋予了人性化的特质:那凝固的“惊诧”表情,英雄故事般的传说,暗示着它们会感知、会战斗、会“疼痛”。而这一切,又都服务于其核心的神性功能——守护亡灵、驱除邪祟、沟通天地、预示吉凶。正是这种将非现实的幻想、拟人化的生命感与庄严神圣的宗教政治功能熔铸于一体的艺术创造,使得梁朝石兽展现出迥异于汉代雄浑古拙的独特魅力。它们不再是沉默的永恒象征,而是充满戏剧性生命张力、能够介入人间与灵界、沟通过去与未来的灵性存在。这种复杂而深刻的综合,正是南朝陵墓石刻“雕塑新风”最激动人心的灵魂所在。

四、结语

梁朝陵墓石兽的“雕塑新风”,核心在于以凝固的瞬间动态、生动的心理表达,取代了汉代石刻的永恒雄浑。它们矫健的S 形身姿、惊觉的神情,与严谨的神道序列相融合,营造出引导灵魂通行的仪式空间。更深刻的是,其承载的灵异传说与政治隐喻,揭示了石兽作为沟通天人之灵性存在的内涵——集幻想、人性与神性于一体的复杂综合。这种新风,是时代精神在石头上的深刻烙印,展现出迥异于前代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