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略图

黄土情

作者

王焕

延安北京知青博物馆 716000

北风如刀,撕扯着黄土高原上仅存的枯草,卷起漫天黄尘,狠狠扑打在陈卫东脸上。他拖着行李,步履艰难,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王家沟。眼前这片土地,贫瘠得几乎只剩下漫天漫地的黄土,裹挟着无情的冷风,瞬间吹熄了他心中澎湃的革命火焰。窑洞前那口浑浊涝坝水,泛着青黄色,映出他颓然灰暗的身影,也映出他此刻内心的迷茫与失落。

他和其他四个知青被安置在王老汉的窑洞里。王老汉一张脸仿佛被黄土高原的岁月风霜深深刻画过,沟壑纵横,眼神却像沉淀多年的黄土,深沉而安静。他寡言少语,偶尔点头或摇头,仿佛已是全部语言。窑洞内弥漫着浓重的羊膻味,混杂着柴草燃烧后的烟火气,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夜里,土炕上跳蚤大军活跃了起来,在身体上到处游走叮咬,陈卫东辗转难眠,望着窗纸外清冷的月光,心中翻腾着对城市里温暖床铺和明亮灯光的强烈思念,几乎烧灼得他胸口发疼。

一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陈卫东从北京带来的精神食粮,被珍重地放在枕边。它不只是书籍,更是他在这片黄土地上维系心灵世界的重要支柱。然而一天,当他从地里拖着疲惫身躯回来,却发现书不见了!陈卫东几乎将窑洞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却是在炕沿下发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书被撕开了,几页纸被剪成了鞋样,正被王老汉那双布满裂痕、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笨拙地比划着。陈卫东只觉得血一下子冲上头顶,仿佛心爱的宝贝被无情践踏粉碎,他怒不可遏地冲上去,一把揪住老汉的衣襟,拳头几乎就要砸向那张沉默、被风沙雕刻得异常粗糙的脸——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陈卫东的目光骤然凝固了。眼前老汉身上那件破旧棉袄,补丁叠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厚厚地缀满了整件衣服;棉袄下,老汉干瘪的身躯似乎不堪寒冷,微微发着抖。陈卫东的手停在半空,那拳头仿佛被窑洞里凝固的寒意冻僵,再也无法落下。他猛地松开手,愤怒的潮水瞬间退去,只留下满心冰冷的悲凉。他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土炕边,将那几页残破的书纸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自己被现实碾碎的最后一点念想。

日子在沉默中流淌,陈卫东沉默寡言,对王老汉视而不见。然而不知何时起,他发现自己每天清晨醒来,身上总多盖着一件带着浓重羊膻味却异常厚实暖和的旧羊皮袄;夜里咳嗽时,窑洞深处会传来王老汉压低的回应咳嗽声,以及一碗温热浑浊的涝坝水。这无声的关怀像窑洞里悄然上升的温度,一点点化开他心头的坚冰。终于有一天,王老汉背回了一桶沉甸甸、清澈见底的泉水,放在陈卫东面前。他咧开嘴,露出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声音沙哑:“后生,喝这个,涝坝水喝多了,肚子要造反哩!”陈卫东默默接过水瓢,低头看着那清冽的水面,映出自己微红的眼眶,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久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将陈卫东击倒在土炕上。昏沉中,他感觉额头上不时被换上一块凉凉的湿布,苦涩的草药汁被小心地喂进嘴里。他艰难地睁开眼,昏黄的油灯下,王老汉佝偻着背,守在他炕头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巨大而模糊,像一座沉默的山。老汉见他醒来,布满沟壑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意,用粗糙的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嘶哑地说:“娃娃,发发汗就好哩。”那一刻,窑洞外呼啸的风声仿佛都静默了,只剩下灯芯燃烧细微的噼啪声和老人粗重的呼吸,陈卫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幼时生病依偎在母亲身边的感觉悄然复苏了。

当父亲被打成“走资派”的消息辗转传到这闭塞的山沟时,陈卫东的世界彻底崩塌了。他像被抽走了筋骨,瘫坐在村口的黄土坡上,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地平线,绝望如同冰冷的泥浆将他淹没。王老汉不知何时默默坐在了他身边,粗糙的大手按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老汉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良久,才望着远处起伏的黄土梁峁,用那沙哑低沉的嗓音说:“娃娃,甭怕。天塌下来,有咱这黄土托着哩,砸不死人。”那声音不高,却像黄土本身一样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穿越千年的笃定。陈卫东望着脚下沉默坚实的黄土地,又转头看看老汉那被风霜雕刻得无比坚毅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力量,竟真的从那厚实的黄土中、从那粗糙的手掌里,缓缓注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终于到了知青大返城的日子。离别那天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黄土气息。王老汉沉默地帮陈卫东捆扎好简单的行李,一路无话,只把他送到土路口。当载着知青的破旧卡车在漫天黄尘中缓缓启动时,陈卫东从摇晃的车窗里探出头,拼命回望。只见王老汉那穿着深黑色破棉袄的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地追着卡车跑了起来,像黄土坡上一颗被风吹动的、倔强的枯草。他追了很远很远,直到卡车转过一个山峁,陈卫东的视线被漫天黄尘模糊,那奔跑的身影终于缩成了广袤黄土高原上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黑点,最后彻底融化在苍茫的天地之间。陈卫东猛地缩回车厢,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滚烫地砸在膝盖上,迅速被粗布裤子吸干,只留下深色的、如同黄土裂痕般的印记。

三十年后,一辆锃亮的轿车碾过记忆中的黄土路,停在王家沟早已荒弃的窑洞前。陈卫东已两鬓微霜。他步履沉重地走向村后那片熟悉的黄土坡,默默蹲下,打开一瓶从北京带来的二锅头,清澈的酒液倾洒在干燥的黄土上,瞬间被吸吮无踪,只留下深色的印记,如同当年他滴落在返城卡车上的泪痕。他抚摸着冰凉的墓碑,低声诉说:“王伯,我回来了……带着咱北京的酒……” 一阵风卷起坟头的浮土,迷了他的眼。

离开前,他走进曾经属于王老汉的土炕角落,一个破旧的、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颤抖着解开,里面赫然是那本他曾以为永远失去的《战争与和平》!书脊断裂处,被小心翼翼地用泛黄的烟盒纸一页页粘合修补过,针脚歪歪扭扭,却无比坚实,仿佛缝合着两个被时代撕裂又因人性而悄然弥合的世界。烟盒纸上褪色的字迹,依稀可辨出“劳动最光荣”的模糊字样。

陈卫东紧紧抱住那本残破的书,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走出窑洞,站在高高的黄土坡上,他长久地伫立着,那风,那黄土,那无声的苍茫,最终都沉淀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而浩大的宁静,沉甸甸地落在他此刻的心底。

书页上那些烟盒纸的补丁,在夕照下泛着微光,笨拙而坚韧,如同黄土本身。当岁月将青春的风暴席卷而去,剩下的唯有这般深沉的托举——那沉默的黄土,那无声的陪伴,最终成了灵魂深处最坚实的高原。